桃梓和望舒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桃梓原本气势汹汹,一双剑眉拧得紧紧的,眼神像小豹子一样锐利,直勾勾地瞪着对面的人,仿佛要将对方戳出几个窟窿来。
只是对面坐着的那位同样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那双眼睛清凌凌的,像山涧里最纯净的泉水,此刻正静静地回望着桃梓,目光里没有丝毫怯意,只有一种近乎通透的平静。
桃梓的气势,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被针扎破的皮球,一点点瘪了下去。他心里那股无名火还在烧,可看着望舒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他就怎么也硬气不起来。
太像了。
像他娘。
那眉眼的轮廓,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尤其是那双清澈中带着点淡然的眼睛,简直如出一辙。桃梓活了这么大,从未见过除了他娘以外,还有人能长得如此相似。
他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姓桃,又跟娘长得像……难不成,这是他娘失散多年的姐妹?他的小姨?可他娘从未提过自己有姐妹啊,更别说失散的了。
小少年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诡异。他偷偷打量着望舒,见她坐姿端正,双手轻放在膝上,一派从容,仿佛这不是别人家,而是她自己的地盘。
就在桃梓思绪万千之际,望舒忽然抬起手,屈指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发出“笃笃”两声轻响,打破了屋内的沉默。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点特有的少年音色,却又异常沉稳:“你们真的是亲生的父子?”
桃梓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皱起眉,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这人怎么回事?跑到我家来,一不问好,二不说明来意,张口就问我跟我爹是不是亲父子?”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下巴微扬,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慢,“当然是!如假包换!你看看,我们长得不像吗?”
他特意挺了挺胸膛,想让对方看看自己和父亲眉宇间的相似之处。
望舒闻言,倒是真的仔细看了看桃梓,然后轻轻笑了笑,那笑容浅浅的,像春雨拂过湖面,漾开一圈涟漪:“长得确实像。”这世上竟然有人比她更像她爹,啧,真让人不爽。
她顿了顿,目光又转向内室的方向,“只是那位……李先生,瞧着不像有你这么大孩子的人。”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对了,你娘是谁?”
桃梓刚想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又猛地咽了回去。他警惕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望舒:“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娘是谁?”
见他闭口不言,望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仿佛带着些许无奈,又像是看穿了什么:“算了,有缘无缘,都是他们自己的缘法。”她做女儿的就不掺和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桃梓听得更是迷糊,正要再问,李莲花已经从小厨房出来,他手里端着个粗陶茶盘,上面搁着三只普普通通的茶盏。
“二位,久等了。”他话音温和,指尖轻捻,用竹筷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不多时,泥壶里便溢出了淡淡的茶香。那是最普通的雨前龙井,搁在粗陶壶里,却也泡出了几分清冽。
桃望舒目不转睛地盯着煮茶的李莲花看,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像檐角滴落的雨珠,带着点无奈:“真的是误会,我比你们早到一步,看到门户大开,略有几分凌乱,所以上楼查看,紧接着就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了。”
她说话时,发间的发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昏暗的楼内竟也晃出了点细碎的光。
旁边的桃梓立刻撇了撇嘴,少年人眉眼锋利,像只竖起了毛的小兽:“那你为什么躲起来,不是为了暗算我们?”他双手抱胸,目光紧紧盯着桃望舒,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来。
桃望舒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贼人去而复返,便躲起来,想要将人拿下。”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都行。”桃梓嗤了一声,显然不信,他猛地转向李莲花,脸上满是焦急,“爹,咱家丢了什么东西?”
李莲花正将泡好的茶分入三只茶盏,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丢了一块垫锅布。”
“垫锅布?”桃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不是,垫锅布有什么好偷的?爹,你里里外外都查过了吗?确定吗?银子,贵重物品一样没丢?就丢了一块垫锅布?”
他语速极快,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砸出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四个大字。
“没有。”李莲花点点头,将一只茶盏推到桃梓面前,“就丢了那块……嗯,用了十年都没有破的垫锅布。”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丢的不是东西,而是一粒尘埃。
“那就怪了。”桃梓喃喃自语,目光又一次投向桃望舒,那眼神里的狐疑几乎要溢出来,“真的不是你?”
桃望舒闻言,很是配合地耸了耸肩,动作间,青色道袍的袖口滑下些许,露出腕上一只成色极佳的羊脂玉镯,温润的光泽在光线下流转:“你看我像是缺一块垫锅布的人吗?”
这话倒是不假。
李莲花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桃望舒的衣着。那看似简单的青色道袍,实则用料极为考究,只一眼就觉得轻薄如蝉翼,却又异常挺括。
更绝的是那暗纹,竟是用极细的银丝绣成的流云图案,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流光溢彩。
再看她的发带,金丝银线交织,绣着细密的缠枝莲,光是那用料,就够李莲花买上百斤茶叶了。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桃梓。少年人穿着一身白色锦袍,领口和袖口滚着精致的镶边,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流苏穗子都是上等的蚕丝所制。
反观自己,身上这件月白长衫是用最普通的粗棉所制,衣服洗得有些发白,除了头上自己雕刻的发簪外,再无他物。李莲花忽然觉得,如今坐在莲花楼里一起品茶的三人中,最“穷酸”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我知道,翻莲花楼的……贼人肯定不是这位姑娘。”李莲花忽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哦?”望舒闻言,挑了挑精致的眉毛,有些意外地看向李莲花。
“嗯?”桃梓也停下了打量望舒的目光,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李莲花身上,带着几分探寻。
李莲花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平静地解释道:“莲花楼停在郊外,外面是草地,你们仔细看的话就知道,有不止我们三个人的脚印。留下的脚印大小,深浅不一,所以我判断,在望舒小姑娘之前,至少还有三人来过我的莲花楼。”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那片草地,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他大概知道那几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只是,这些事情,没有必要跟眼前这两个孩子细说。
桃梓一听,顿时炸了毛:“这么多贼人?爹,我之前就说了,我们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把门锁好,最好再下点迷药,你非不听,结果呢?我们才离开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有人闯进楼里翻了个遍。”
李莲花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容温和,像春日里的阳光:“我自来两袖清风,存银不足五十两,莲花楼里除了一点普普通通的药材,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不怕贼偷。”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些所谓的“贼人”不过是路过的风。
“您怎么会这么穷?”
桃梓和望舒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两人的语气里都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们两个,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从不为金钱而烦恼。在他们的认知里,五十两银子,或许只够买几匹好料子做几件新衣服,或者买几块精致的点心。他们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会穷到只有不到五十两银子。
桃梓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几张银票,是他从“那边”带来的。只是……这里能用吗?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拿出来。
就在这时,桃望舒忽然有了动作。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了几下,先是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金锭放在桌上。
那金锭成色极纯,在昏暗的光线下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望舒看了一眼这破破烂烂、四处漏风的莲花楼,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金锭还不够“分量”,于是她又把手伸进了袖子里。
紧接着,她像是变戏法似的,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啪”的一声,一块方方正正、沉甸甸的金砖被她拍在了桌上!那金砖至少有巴掌大小,分量十足,把桌子都震得晃了晃。
“给您,随便用,用完了我还有。”桃望舒面色淡然如风,仿佛那不是金砖,而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李莲花看着桌上那块闪瞎眼的金砖,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微张,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哪……哪来的?”
谁家的大人这么心大,给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这么大块的金砖?而且,她那看似轻薄的袖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桃望舒挺了挺小胸脯,漫不经心然:“我娘给的。她说什么时候都不能没钱。”她娘的逻辑很简单,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所以,她的袖袋里,永远不缺金银。
旁边的桃梓默默地把刚搭在自己荷包上的手收了回来。他荷包里也有几枚金叶子,是他平时攒下的“私房钱”,可跟这块金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还是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李莲花看着桌上的金砖,又看看桃望舒那张虽然淡然,但怎么看都有一种“我有钱我怕谁”的嚣张姿态,真是哭笑不得。
他连忙将金砖推了回去,语气认真:“望舒姑娘,财不露白。快收起来,你娘给你的金砖,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不能轻易给外人的。”这孩子心太大了,万一被坏人盯上怎么办?
“没关系,你不是……”桃望舒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我没地方去,准备在你家呆一段时间,这金子就是给你的报酬。”
她本就是来找他的,如今有个现成的理由住下来,挺好。这位异世界的“爹”实在是太穷了,作为“女儿”,当“孝敬”爹娘。
“这里……你随便住,不需要报酬。”李莲花赶紧摆手,他怎么能要一个孩子的钱?不至于,真不至于让个孩子来养自己。
于是,一个推,一个送,两人在桌边僵持起来。
桃梓看着他们推来推去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干脆站起身,一把按住桌上的金砖,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看向李莲花:“爹,既然望舒姑娘心甘情愿地给,那你就收了吧,这莲花楼也该修整修整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回事——等他找到他娘了,有的是钱,到时候一定要把这金子加倍还回去,不,是拍到对方脸上去!让她看看,他桃梓也不是穷光蛋!
李莲花看着眼前这两个截然不同却在某种意义上又分外相似的孩子,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莲花楼,怕是从此有的热闹了。
自觉已经支付了报酬的望舒觉得说话都可以大声点,她施施然上了二楼,“我在二楼休息,吃晚饭的时候再叫我,我看你们带回来的鱼不错,不如一条清蒸,一条煮汤,吃的清淡些就好,不要有一点腥味。”
桃梓对着她的背影撇嘴,“爹,你看她……”
李莲花将那块份量十足的金砖藏在了箱子底下。用是不可能用的,等这姑娘要走得时候给她带上。
就是吧,莲花楼里多了那么大的一块金砖,以后出门都不能放宽心了。不仅要把门窗锁好,还要仔细着不能让人轻易闯入。或许,可以准备一些毒蘑菇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