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实丑陋时，李褒如释重负。
林识紧悬着一颗心，看着李褒重新蹲回那盆鲍鱼旁。
他轻轻搓着柔软的嫩肉，细细刷着黏黏的黑膜，仿佛在一点一点刷去藏在暗处的污垢。
“我现在所做的，寻鲜探店、推荐美食、遍历胜地、四处冒险，都是在寻找新鲜猎奇的内容来博眼球，就为了多涨点粉丝。”
“你不是已经有上千万个关注你的粉丝了吗？”林识不解。
李褒摇了摇头，“不够。”
“那要多少才算够？”
“可能永远不会够吧。”李褒笑得很无奈，眼底空荡荡的。
“涨粉，就这么重要吗？”林识无法苟同。
“虽然坐拥粉丝千万起高楼，可大厦倾倒时，你不知道这千万粉丝里有多少取关离去，还有多少翻脸踩踏，更不知道最后只剩多少是愿意相信等候你的粉丝。”她坦白直言。
李褒轻叹一声，沉声开口：“是啊，我明知道那些虚幻如海市蜃楼，可我还是选择了这份虚荣。”
“为什么？”林识第二次觉得，自己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为什么...”李褒重复着喃喃自语，似陷入久远的回忆。
“起初，我踏上觅食之路，是想寻找那些填补我自己的美食，也试图用藏在美食里的爱与故事来治愈我自己。”
“可吃的越多，心里的黑洞却越大，我发现，自己仍旧是空荡荡的一人。”
“后来，我在偶然间做起了舌尖探险家这个账号，当粉丝在不经意间慢慢变多，当我收获的推崇追捧越来越多，我感觉那么多关注和那些热闹，好像能填满我的空虚。”
他自嘲直笑：“后来，我开始渴望他们的关注、享受他们的追崇、沉醉他们的赞美，好像这样就能证明，我是被人需要的，我有存在的价值。”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为什么非得需要那些虚无的关注呢？”林识沉沉问出了口。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的弱点便是越缺什么，越喊什么。因为缺失，所以拼命找补吧。”李褒神色黯然，捡起手边的洋葱，一层层剥着。
“所以，我像上瘾了般，把喜怒哀乐绑定在了一串数字上。看着粉丝量久久未涨，我会忧愁。看着掉粉，我会焦虑，看着那么多关注点赞，我又会开心。”
“我忘了初衷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可迷失在花花世界里，我做得越来越不快乐。”
许是被洋葱熏的，他眼眶一圈红红的，闪着淡淡泪意和隐隐担忧。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口：“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林识心头一顿，停下手里的动作，回望而去的眼底满是疑惑。
“你对我信任有加、真诚以待，可我处处隐瞒、未能坦诚相见。所以，对不起。”李褒神色一松，坦白了藏在心里已久的负疚。
“最初遇到你时，我徒步在深山陡坡迷了路，可在进山前，我明知道即将有一场大暴雨容易引发那个地段的滑坡，却非要去扎营，这样才够险够有看头。”
“后来，去畲族乌饭节，也是为了追热点跟潮流，现在小众民族风情还挺吃香的，无非是卖个情怀嘛。”
林识怔怔然，难掩心底的失落，“那你跟着我们一路同行...”
“没错，也的确是另有所图。”李褒深呼了一口气，直视林识的双眸坦言：“还记得在民宿那次吗，我坦白是真，只是...没说完整...”
“我图你能做出抚慰人心的美食，因为你真正用了心在做菜，也给了我很多感触。”
“我图阿婆对美食的态度和评判方式，她启发了我可以尝试另辟蹊径、反向操作，只是我至今学不会，因为我只会吃、不会做，就永远无法从最根本的内在找到一道菜的缺陷与改进之处。”
“我更图，你们祖孙间的感情，你为了成全她的渴望，孤勇上路、克服万难、找家寻亲，她为了治愈童年，在记忆迷宫中拼凑碎片。”
“一碗贵刁汤，开启一段尘封几十年的记忆之旅。你们的故事，本身就是最好的卖点...”
李褒娓娓道来，坦白他的谋划、他的私心、他的另有所图，以及他近期的纠结犹豫和反思。
“对不起。”他目光深深，语气沉沉。
“这是你的事业，我可以理解的。”
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而已。
林识努力扬了扬嘴角，“况且，你也没做什么实质性伤害我们的事。相反，要不是幸亏有你多次出手相救，我和外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有什么需要用得上我的地方，也尽管开口。”林识笑得豁然，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说得那样正式，透着淡淡的疏离，李褒心头一慌，他害怕的，果然还是来了。
他想努力再尝试挽回点什么，可林识已转过了身，埋头专注做菜。
李褒悻悻垂手，一时无措地站在了原地。
林识背对而立，心情五味杂陈，紧了紧握着锅铲的右手，快速翻炒着海鲜烩面线。
她的余光恰好瞥见了他的失落，终究还是没忍心，她公事公办地开了口：“剪一把葱花，要起锅了。”
“好，马上！”
林识瞥了一眼，冷冷道：“你这是葱段，我要的是葱花。”
“啊，抱歉，我再加工一下。”
“切点姜丝和小米辣，给鱼两面抹点盐，准备清蒸。”
“把茄子切滚刀，猪里脊剁细粒。”林识开始接连吩咐。
“好，没问题！”李褒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是加油干，可他这光说不练的手残党，被嫌弃得一无是处。
“姜丝要细，你这炸薯条？”
“盐要抹匀，鱼都成斑点狗了。”
“滚刀，滚刀是什么样的你没吃过？”林识被气得都绷不住冷脸了，忍不住上前示范了一遍，“学会了没？”
“会了会了。”李褒忙得手脚打结，明明一学就会的东西，可一做就废了。
刀在他手里跟黏在虎口似的，完全灵动不起来，而那些茄块也被他滚得大的大、小的小，畸形的畸形，毫无美感可言...
“那你倒是滚起来啊！”忍不住吼道：
“好好，我滚，我滚着呢。”李褒满头是汗，欲哭无泪，心里却格外踏实。
好不容易干完茄子，他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咔咔剁肉切末。
望着满厨台的狼藉，再看看比黄豆还大的肉末，林识不忍直视，更难忍满腔无语。
这真的是提起美食就信手拈来、侃侃而谈的舌尖探险家吗？
“我见过手笨的，没见过这么残的。猪要是会拿刀，都剁得比你好！”
“末啊肉末啊大哥，你这是打算炸糖醋里脊啊！”
林识气得血压都飙升了，李褒却满心充盈，偷笑着嘀咕：“果然得了真传...”
“你还不快切，又在嘀咕什么？”
她猛然一抬头，恰好对上了他凑身去够盘子的脸颊...
不经意地轻擦而过，满心的哗轰巨响...
“抱歉，厨房太拥挤了。”她率先别过脸道歉，脸颊红彤彤。
李褒抿了抿嘴，才不，这厨房挤得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