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泼洒浓烈如油画的蓝紫,哥特式建筑的尖顶森然刺出,指向光怪陆离的黄昏。
远方的钟楼白塔,一声苍茫的晚钟撕裂寂静,余音在暮色中久久震颤。
一位拥有着绚烂紫色长发的青年坐在琉璃顶上,祂保持人的外型,发丝却有星海的质感,一双眼瞳澄澈、空明,如同两轮悬于亘古寒夜的冷月。
第五席,星火。
“哗啦——”
幻加拉灵魂汇聚而成的光点,落在祂掌心。
“……这几千年辛苦了,回来吧。”星火对光点说。
这里是星火的“小世界”,或者称为“小空间”更为合适。高维或多或少会拥有自己的小空间,但规模不大,难以形成完整的世界。苏明安那种完整健康的世界极少,连宇宙冒险家见了都眼馋。
这个“小空间”,是星火亲手创造的小家,只有一个城市大小,祂的本体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休息。
蓝紫色的天空、西式的尖顶建筑、琉璃的屋顶,祂亲手还原了自己的故乡,明辉的模样。
祂的分身已经前往罗瓦莎帮助苏明安拦住第八席等主办方,本体则停留此处,无法远离。
“……我不理解。”幻加拉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全心全意帮助他,甚至你用分身去罗瓦莎帮他。”
“那你又为什么愿意帮他,成为我分身降临的载体,最后你只能作为一道光点回归我?”星火说。
“我的理由……”幻加拉顿了顿:“因为很像。”
“像?”
“我是从你身上分出来的,继承了你的感情与思维方式。看到他不再冒充司鹊与苏琉锦,完全展露自我后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与你记忆里最深刻的那个人很像。”幻加拉说。
“所以……我们选择帮他,是一样的理由。”星火说。
“是的。”幻加拉说:“不想让——那样满眼理想、满身光辉的人失败。以前你太弱小,什么都做不到,现在你成为了高维,你想要做到。”
星火成为高维前,是明辉的一位正军法师,他曾有过一位铭心刻骨的朋友,那个朋友的性情与苏明安很像,却一直困于命运。直到星火成为高维,祂才拥有了拯救昔日朋友的能力。
但祂已经没有机会了。
“可以告诉我吗?”幻加拉说:“为什么宇宙中总有无比相似的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星火说。
祂坐在蓝紫色的天空下,坐在琉璃的房顶上,月色的眼瞳望向远方的苍山:
“从前有一个人,他一直生活在大山里……但是,大山里什么也没有,他的新鲜感很快被磨灭了,于是他想努力,努力走出这座大山,想看看外面的都是什么。”
“他爬呀,爬呀……昼夜不息,受了不知道多少伤。”
“就算他跌倒了,或是有鸟儿飞来嘲笑他,他依旧坚持了下去。”
“后来他终于爬出了山,当他站到山顶的时候,他发现……”
幻加拉听着,期待地说:“他看见了什么?山外有什么?”
星火嗓音平静:
“他发现,对面也是一座座山,也是什么都没有。”
幻加拉怔了怔。
山外的,还是山。走到道路尽头,又回到了原点。
仿佛,永远无法走出去。
“在看到苏明安的‘小世界’的那一刻,我有不详的预感。”星火说:“觉得熟悉吗?徽白当时逃离世界游戏,就是用的‘小世界’。现在,苏明安逃离世界游戏,用的也是‘小世界’。”
“你的意思是,山外依旧是山,重蹈覆辙的事会一再发生,我们永远都会重复悲剧吗?”幻加拉说。
星火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那样,这世上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那么相像的人了。”
“他们明明早就透过不见顶的岩壁,看见过对面一样的山,却还是固执地要爬上去,亲眼去见证一下。”
“傻到令人心疼,也傻到令人敬佩。”
“正是因为试图颠覆重复的泥沼,正是因为有着反抗的需求,这样的人才会永无止息地出现,并试着向外走。”
“就算所有的线路最后都通向一个bad ending,为什么不能将过程玩的精彩一点,拿到更多的成就,解锁更多的cG,打破结局的规束?”
“玩家……第一玩家。”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游戏,也不是一场游戏。”
祂垂下眼眸,望向掌心中的幻加拉:
“无论遇到怎样的卡关,怎样的死档……玩家本身,都不会认输。”
幻加拉静静听着。
他没经历过星火的那些事,他只有作为精灵王幻加拉的记忆,他的一生只有两个记忆深刻的人影,一个是欺骗过他千百次的司鹊,一个是星火传承下来的对于朋友的模糊眷恋。
一开始,那样的眷恋对于幻加拉十分模糊,因为他不知道星火过去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直到他遇见了苏明安,脑海里模糊的影子逐渐生长、变型,变成了苏明安的模样。
他们甚至算不上友人。
但是,在苏明安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星火分身降临的载体时,他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是星火传承给他的那份模糊情感在作祟,还是他的生命基底里,本来就敬佩并追逐这样的人。
……
【“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想见的人,可以尽快去做。我会陪你。”苏明安说。】
……
——可他唯二想见的人,一个沉睡了,另一个只是星火留给他的模糊情感。作为精灵王的几千年,他始终困惑于那样模糊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现在,模糊的蒙娜丽莎,在他眼里渐渐清晰。有了外貌、性情、形体与姓名。
……
【幻加拉望着苏明安,没有说话,直到苏明安要再问一遍,幻加拉才盯着苏明安道:“已经见到了。”】
……
世事轮转,仿佛无始,仿佛无终。
然而,总有人试图理清毛线团的线头,一次又一次攀登山峰。
幻加拉化作的光点渐渐溃散,回归到星火体内,意识消散前,他说:
“我之前,是不是应该勇敢一点,试着和他成为好朋友?”
星火缓缓收拢掌心,闭上双眼:
“……你何必问我。”
“他是你自己眼中的‘蒙娜丽莎’。”
……
穹宇之下,世界树盘虬的巨影笼罩四野。
对峙,在两方阵营间凝固。
诺尔与神明安双双静立。
而对侧,苏明安身侧簇拥着单双、茜伯尔、朝颜、离明月等人。
“——你真的决定以身化世?即使失去自我,形同物件?”
“求而不得。”
苏明安的回答,是剑锋铿然出鞘之音。
单双、茜伯尔、朝颜、离明月、阿尔切列夫、莎琳娜等人同时动手。
“吼——!”
少女所化的恶龙昂起山峦般的头颅,金红的怒焰自鳞隙间喷涌,刹那吞噬了半壁苍穹!
“呼——!”
女巫手中的权杖骤然点亮,亚麻长袍在骤然爆发的能量涡流中,鼓荡如狂澜中的战旗。
“唰——!”
手握生命权柄的跋涉者掌心虚按,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无数嫩绿的、嶙峋的、奇异的新生之物,于石罅间、峰巅上、甚至虚空中疯长、怒放。
“嘶嘶嘶——!”
轮回之女的红袍在能量风暴的核心处纹丝不动,宛若凝固的血。千万道透明的、重叠的、来自无数时间碎片的身影在她身后明灭不定,如同亿万破碎的镜子同时映照过往与未来。
白发主教抬腕,指尖凝光。虚空之中,一道道玄奥符篆自行勾勒,留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勒痕。
赤目魂族轻顿文明杖,身后卷起灵魂的潮汐。通透洁净的海妖魂灵飘摇而起,汇成一片蔚蓝色的、半透明的精神之海,带来震耳欲聋的惊涛拍岸之声。
轰——!
多道身影冲天而起,犹如一条条拖曳着各色光辉的流星。
他们拖曳着或炽白、或翠绿、或幽蓝、或猩红、或金黄的璀璨流焰,撕裂长空,以支撑天地的世界树为轴心,卷起一片焚尽一切的、壮烈到极致的火烧云。
那交织的轨迹,远望去,似一张横贯寰宇的巨网。
怪鸟盘旋,众星升空。
“摧毁世界树!打开【世界屏障】!”苏明安提高声音。
“明白!总之是让你变成大树是吧!”单双扭过龙头,发出“嗷嗷嗷”般的声音。
“你这家伙,即使变成一棵大树,我也会把你拽出来的。我跨越千里来帮你,可不是想看你去死的!”茜伯尔忍不住威胁道。
“那也要等到尘埃落定再说,现在,我们必须帮助苏明安。”莎琳娜的嗓音清脆如玻璃瓶,语气十分冷静。
“又一次吗……”离明月轻声叹息。
“父亲,我们为您掠阵,挡住那个金毛矮子,您专心摧毁世界树!”一向谦逊礼貌的阿尔切列夫,对于敌人的用词毫不客气。
所有人朝着诺尔·阿金妮冲去,而诺尔仍在左顾右盼。
“玥玥的分身,没有来。”诺尔喃喃道:“成为第九席神使的吕树,也没有来……”
他墨蓝色的眼瞳扫过四周,若有所思:“是因为苏明安公开了死亡回档,所以主办方的力量更加不受限制,实力更为强大,故而,玥玥和吕树被其他席位拦在了路上……”
“不过,云上城神明犹如准点上班的闹钟,还是来了……”
“而且,由于苏明安的行动很保守,没有做出任何激进的事。我也说服不了单双等人保持中立,他们站在了苏明安那一边……”
“专心对敌,哥哥。”尤里蒂洛菈的嗓音响起,提醒诺尔别分神。
“当然。”诺尔扬起了镰刀,花叶簇拥着他的脸颊。
当诺尔与众人对战时,苏明安奔向世界树。
——祂,就在世界树根脉虬结的阴影里等候。
神明安。
一袭白袍如高山之巅不化的霜雪,淡漠的双瞳远远回望,眼神凛冽更甚光阴。
“让开。”苏明安说:“我们没有为敌的理由。”
“当然有。”神明安说:“你是‘救赎’,而我是‘杀戮’。你是白,而我是黑。”
“你说过你最讨厌谜语人吧,那别整这些高大上的词语,我们说点实在的。”苏明安直接道:“你为什么选择帮助诺尔?难道我选择向前涉海后,会得知什么巨大的真相,导致我站在诺尔那一边吗?”
“嗯……”神明安顿了顿:“很聪明。”
“所以,是什么巨大的真相?”苏明安挑眉。
神明安举剑:
“先击败我。”
“向我证明,你比我更适合作为苏明安。”
“——没有任何适合不适合的,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配不配。”苏明安的回应无比坚决。
“那就来……”神明安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爆鸣声。
苏明安以为这是诺尔准备的袭击,很快他发现,诺尔也有些惊讶。
所有人的动作不禁顿了顿,望向爆鸣声传来的方向,剧烈的噪音从遥远的方向传来,越靠越近。
“轰——!!!”忽然,爆发出一声无比震动的巨响。
世界树的穹顶——居然惊人地出现了一个豁口!周围缭绕着深蓝色的电光,连树皮都在发出哀鸣。
有人在帮他们摧毁世界树!
是……一口炮?什么等级的炮火能伤害到世界树!?
“喔唷,压迫科学那么久,科学反噬咯。”腕表阿独吹了个口哨。
“是中央科学院那边……”苏明安讶异道。他从没想过一直在罗瓦莎打酱油的科技,能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
“对,好像是伊莎贝拉他们弄出来的哦。”阿独说:“哦,还有!”
苏明安抬起头。
又是一声由远及近的爆鸣。
刹那间,天地共震,穹顶之上,撕裂般的蓝光迸现,仿佛怒吼着冲击而来的海啸,乍然轰开天光!
“轰——!!!”
……
数十分钟前。
“……我都说了,贝拉女士,那架歼星炮被废弃已久,没有人能调试成功,我们是无法启动的。”
声控灯逐渐亮起,白大褂科研者一边带路,一边向一位米色长发的女子叹气。
伊莎贝拉推了推眼镜:“小朱,你只管带我们去,成功与否都不是你的责任。”
“这种时候哪在乎什么责任。”小朱摇了摇头:“我只是可惜,天台上的老麦克还在唱歌呢,我赶不上他们喝的好酒了。”
……他们这些人,自认为不是世界的宠儿,也不屑于踏入新的世界,早已做好了化为薪柴的准备。
入侵者来袭,创生者们挡在前面,世界之书成为最有利的武器。而他们呢?科学已经被抛弃了,谁还在意几个老家伙的悲歌?
“不要这么想。”伊莎贝拉第一次露出了无比严肃的表情:“不最后试一试,怎么知道。”
“唉,贝拉女士,您真是满怀理想啊……”小朱刷了磁卡,厚重的铁门大开。
——映入眼帘的,是足有三十楼高的存储室。
人类的肉眼无法一眼将那巨大的机器完全映入眼帘,它巍峨如一座巨山,几乎顶破三十楼高的穹顶,不像一杆炮,更像一头狰狞的钢铁巨兽。
科学的宠儿第一眼便被那美丽的外观所吸引。
那些丑陋外突的零件,那些褪色斑驳的金属,在她眼里比最华丽的衣裳更动人心魄,沉醉不已。
在小朱震惊的目光中,伊莎贝拉走上前,温柔地抚摸着歼星炮老旧笨重的外壳,像是抚摸爱人的发丝,眼波流转,仿佛热恋。
“真美啊,我会让你重新活过来的……美丽的姑娘。”她的嗓音低沉如葡萄酒,对歼星炮的外表一见钟情。
望见她狂热的模样,几个来帮忙的科研者犹豫了一会,还是上前来帮忙。
“不妙……她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我得把导师们喊过来看看……”小朱转身离开,连忙去叫人。
足足一百零八根机械手,从伊莎贝拉脊背长出,它们或是金属铸成,或是拿着钳子铁锤。
崭新的技术近在眼前,她全身心投入了对于歼星炮的维修,科研者们从旁辅佐。
跟在后面的十一吐槽道:“罗瓦莎这科技水平,到底是怎么弄出歼星炮的。”
另一人名唤秦春瑶,她一身古风绸裙,以琵琶为武,是音攻类榜前玩家,她博览群书,喜欢研究历史,说起这些头头是道:
“据说,罗瓦莎原有的科技水平确实研发不出来歼星炮。但以前,有一位名叫‘苏波特’的超级天才横空出世,他独自掏出了歼星炮的图纸,提供给科学院。在几万名科研者的联合研究之下,歼星炮终于被制造了出来。”
“就在人们想要制造第二台之时,苏波特却带着图纸和所有研究数据一起消失了,人们试图仿造,却再没有成功。这架唯一的歼星炮也因为缺乏调试的技术,废弃至今。”
“那我们能修好它吗?”另一人辛西娅焦急道:“罗瓦莎的科技都不行,我们几个也做不到吧。”
“……咦?”突然,沉迷调试的伊莎贝拉疑惑道:“这歼星炮的构造……怎么和废墟世界的机械炮有些相似?”
“什么?”
“咔——咔哒!嘎啦!”
一百零八条机械手从伊莎贝拉的脊背延伸,她镜片后的眼睛无比沉静,整个人都钻进了炮底。
此时,脚步声传来,一批喝得醉醺醺的人东倒西歪地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贝拉女士要做什么,她不可能成功维修歼星炮,我怕她做出奇怪的事来,才喊各位赶紧来看看……”小朱在前面带路,嘴里解释着。一群科研者跟在他身后。
开门而入的那一刻,众人一起愣在当场。
那台老旧、斑驳、巨大的仪器,忽然亮起了久久未曾一见的光辉,就像——它第一次被那位横空出世的科研天才造出来的那一刻。
炮口亮起了莹蓝的光辉,这架弃置已久、如同楼房一般大的巨型大炮,刹那迸发出耀眼到令人失神的亮光!
“她……她竟然……”小朱震惊到舌头打结。
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带着一百零八根机械手,宛如蜘蛛般从炮底爬了出来,发出张扬的大笑:
“我用了在废墟世界学到的机械知识……调试成功了!”
那笑声极其热烈,满是解开难题的兴奋,米色长发狂舞,与她平日里端庄的模样格格不入,像一个疯子。
但此时没有人敢嘲笑她。
“为什么用废墟世界的机械知识,会维修成功?等等……”十一肩膀一抖,忽然反应过来:“那位提供歼星炮图纸的天才苏波特……”
她张大嘴巴,恍然大悟:
“苏波特……苏波特……”
“苏……bot?”
“那位科研天才是……废墟世界投放下来的,用于侵略罗瓦莎的苏明安bot?”
“是他创造了这个抵御外来者入侵的歼星炮,可他……他不该是侵略者的立场吗?”
她想了一会,忽然明白了,就像第十世界的长歌和项链哥一样……苏明安bot即使背负着侵略者的使命,最终,他还是会忤逆程序中的本能,违抗被设定的命令,站在反抗侵略的立场上。
他为罗瓦莎,留下了这杆歼星炮。
伊莎贝拉调试着炮口,将炮弹的命中目标指定为世界树。
“等等。”这时,旁边醉醺醺的老麦克摘下了帽子:“你们要向世界树……开炮?”
“不行吗?”十一淡淡道。
她很清楚罗瓦莎人对于世界树的狂热,如果这些人要制止,那就只能动手了。
谁知,这群老科研者面面相觑,老麦克忽然大声一笑:
“好!好!好!”
“毁了那棵没品的大树!把它连根拔起!”
“叫它看不起科学,叫它天天捧着那些狗血的创生故事,叫它把我们的飞机大炮都变成了废铁!”
“贝拉女士,轰它娘的!!!”
这是伊莎贝拉第一次听到这些严谨的先生女士,这么粗糙的用词。
他们仍然不打算登上新世界的船,仍然打算在这里等待死亡,但他们的脸上,洋溢起了前所未有的明媚笑容。
像是,许多无法释然的东西,正在随着歌声高歌。
像是,许多痛苦一生的东西,正在随着这一炮涌出。
她听到天台的歌声,那是在白雪之下放声歌唱的同僚们,他们不打算登上新世界的航船,而是成为旧时代最后的余烬。
“十。”伊莎贝拉的手指探入歼星炮幽深的操作核心,指尖触到的并非冰冷的金属,而是某种沉寂已久、却滚烫搏动着的庞大力量。
她开始了发射前最后的操作,嗓音清晰地开始计数。
与这份冷静相对的,是楼上欢快的歌声。
“我即将离开啦,我即将离开啦?~”
“九。”秦春瑶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星图,将世界树那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光标锁定。她的声音与伊莎贝拉重叠,冰冷而精准。
“再饮一杯吧,再饮一杯吧,我亲爱的朋友?~”老麦克配合起楼上的歌声,沙哑的嗓子吼着,一把抄起那把琴颈都开裂的旧吉他。
轰!轰飞那棵树吧!
“八。”巨大的主屏幕上,世界树的图标被放大到极限,熠熠生辉。
“玫瑰星云蜷缩成婚戒那天,老维克多埋了望远镜的镜箱?~”老维克多不成调地哼着。
“七。”十一的身影在各个仪表盘间飞速穿梭,机械臂发出短促的咔嗒声。
“他说墨水淹不灭麦子酒,就像晚风带不走理想?’~”奥古斯特高高举起酒瓶。
“六。”歼星炮的炮管内,开始汇聚起令人心悸的蓝光。那光芒越来越盛,仿佛一颗濒死的恒星在炮口复燃。
“当所有真理都沦为韵脚,至少让殉道者选择火光的形状?~”曼莎的裙裾飞扬起来。
她就在那越来越刺眼、越来越令人皮肤灼痛的蓝白光晕边缘,跳起一支轻快旋转的舞。
“五。”小朱牙齿格格打战,紧张地盯着操作台,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花落。
“再饮一杯吧,再饮一杯吧,我亲爱的朋友?~”
“四。”
嗡——!整艘舰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歼星炮外部结构上,一千多道灯口同时爆发出足以刺瞎人眼的白炽强光!
光芒穿透了厚重的舷窗,将室内的一切染成一片暴烈的雪白,人影在强光中如同燃烧的剪影。
“我将乘着被童话掰弯的抛物线,去所有晨曦消失的方向?~”
“三。”伊莎贝拉的声音依旧平稳。
“若你听见远方新大陆的汽笛,请带我们亲吻故土的霜?~”
“二。”炮口的光芒凝聚为一点。
“若你听见远方新大陆的汽笛,请代我们亲吻故土的霜?……”
人们的歌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温柔。仿佛所有的狂暴、恐惧、不舍都沉淀下来,只留下这最后、最纯粹的一句嘱托。
老维克多的眼角,似乎有什么在强光中闪烁了一下。
“一。”
“嘀。”歼星炮发出鸣响,只剩下按下最后的按钮。
无声之间,十一握住了伊莎贝拉的手,二人掌心交握。
如此紧张的时刻,十一反而笑了出来。
她笑得清朗,胸腔震动,黑发颤抖,秀气的眉眼眯着,仿佛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
面对伊莎贝拉询问的眼神,十一笑道:“我看那棵没品的大树不爽很久了,从副本开局就看不顺眼,现在终于可以轰烂它。”
“呵……”伊莎贝拉笑了,转头看向小朱:“你们真的不打算登上航船?”
小朱正望着歼星炮亮起,听到询问,先是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
“创生时代来临的那天,面对满桌子的科研废纸,我的父亲从布鲁克林大厦的最高层一跃而下,我的母亲撞向了金融大厦满屏绿色的股市屏幕,头破血流。”
“而我,由于还不起贷款的科研经费,我把自己卖给了天族,变异为一颗韭菜族,生长一点,就被他们割走吃掉一点。”
“老麦克,奥古斯特,老维克多……他们或多或少也欠下了天价债务,即使还清债务的,一辈子心血也付诸东流……”
“人们不在乎科学的意义,也从没将普通人放在眼里。那些大人物们,他们关心的是他们的伊甸园,一个有着颂歌、诗词、雕塑的天堂,一个所谓的‘理想主义世界’……”
“为了报复那些可恨的家伙,我们这群科研者做了一件绝不会被人们原谅的事,那件事极其重大,我们到了新世界也会被清算,所以,我们不能登上新世界的航船,我们甘愿在旧世界等待死亡。”
“嗯?”这还是伊莎贝拉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你们做了什么事?”
究竟做了什么事,让这些科研者宁愿死亡,也不愿意去新世界?
“我们……”小朱笑了笑:“让未来的界主绝对不会变质。”
“未来的界主?你是说那位人造凛族?”伊莎贝拉惊讶道。
“是的,冉帛去配合制造凛族时,我们悄悄给他提供了资料,让他给凛族的dNA留下了一道‘红线’,一旦凛族出现腐败、变质、行恶等恶行,凛族便会感到肉体痛苦,甚至死亡。”小朱说:“这就是我们这群在时代洪流前极其卑微之人,拼了自己性命所能做到的……最后的事情。”
伊莎贝拉睁大了双眼。
……这在宏观层面看来,确实是一件好事,确保了未来界主的清正廉洁,防止他成为新的恶龙。但是,太大胆了,这件事一旦被揭发,为了维护界主的威严与新世界的秩序,即使做的是好事,这些人不可能被接纳。
所以,他们决定成为旧世界最后的余烬吗。
所以,他们的歌声才会这么响亮吗?
小朱攥紧双拳,这位一辈子在大人物面前弯腰低头、点头哈腰的小科研员破涕为笑,他满脸泪痕望向天空,仿佛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爸爸,妈妈,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们了……”
“爸爸,妈妈,如果有来生,请不要让我降生于这样充满诗意的世界了……”
他们——老麦克、老维克多、奥古斯特、曼莎、角落里沉默的机械师、满脸油污的工程师——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小小的、颤抖的圆圈。
歌声不再是零星的哼唱,而是汇成一股嘶哑的洪流,在歼星炮能量汇聚的咆哮声中艰难地上升。
啊,我亲爱的朋友,
今天我将要飞翔,今天我将要飞翔!
去那罗瓦莎诗人找不到的礁港,去那墨水染不黑的牧场!
星空的砖缝长出风铃草,某个诗人说这是浪漫的生长,
可我们记得两百三十年前,那里的露水曾打湿我们的手账。
再饮一杯吧,再饮一杯吧,我亲爱的朋友!
让我们举杯向流星许愿,愿罗瓦莎的野火记得苹果昔日的重量!
再唱一曲吧,再唱一曲吧,我可敬的爱人!
我们笑着碰碎空酒瓶,他们却说苹果该落在诗行。
再跳一舞吧,再跳一舞吧,当月亮醉成生锈的书页模样!
当所有真理都沦为韵脚,至少让殉道者选择火光的形状。
故事书已写满正确的答案,而我们是固执的沉船,
啊永别了我的朋友!我们的名字会映照在,所有被擦亮的窗上!
“簇。”一声微不可闻的发射声后,这些为了科学坚守一生的人们,望见了此生见过最耀眼的蓝光。
殉道者们选择了火光的形状。
当绚烂的蓝光冲天而起的刹那——
他们一齐停下了潇洒的歌唱,高声笑着大喊:
……
“来吧——‘迪恩·凯尔们’!”
“让我们一起跃下那布鲁克林大厦的高楼!”
……
……
“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灯塔保佑,天灵灵地灵灵……”
叮铃——叮铃——叮铃——
代表祈福的铃声旋转的声音。
老人们的嘴皮絮絮念叨着祈祷词。
筱晓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王珍珍湿冷的手,两人像两株在风暴中相互依偎的幼苗,视线黏着在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天穹尽头。
那升起的群星,那一道道身影,那遮天蔽日的白色触须。
——那里,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悬在亿万生灵头顶的、迟迟未落的最终审判。
“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灯塔保佑……天灵灵,地灵灵,显显灵啊……”
这声音并非孤鸣,而是同时存在千万个相似的祈求,无论是玩家还是罗瓦莎人。
“一定要成功啊,一定要平安登船……”
视线所及,是无边无际的人潮。成千上万的玩家,如同被末日巨浪冲刷到同一片狭仄礁石上的沙砾,密密麻麻,填满了每一寸能立足的土地。他们唯一的共同姿态,便是仰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抖的双手紧攥着一本皮面磨损的圣经,枯涩的嘴唇翕动着。
不远处,一个皮肤黝黑、渔民模样的壮汉,面朝着东方海天相接处重重地跪倒,破碎地呼喊着“妈祖娘娘”。
盘膝而坐的僧人双目紧闭,敲击着一个漆色斑驳的木鱼,响起“笃——笃——笃——”单调的声响。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捧着一本页面泛黄、边缘卷曲的薄册子。他念诵的既非佛经也非圣典,或许是某些异教祷文,又或许只是一些自我安慰的呓语。书页在他汗湿的指间不安地翻动。
更多的人,紧紧抱着彼此,对父母儿女说着最后的话。
而最引人注目的——许多人,竟对着远方一座庞大、冰冷、散发着幽橙黄色人造光芒的灯塔,做出了膜拜的姿态。他们双手合十,口中呼唤着“灯塔保佑”,仿佛这是这时代值得托付的神明。
“一定平安,一定无事……”
“愿我们都能走向光辉明亮的未来……”
“我和妈妈都不会出事……”
“奶奶,你别哭了,不会有事的……”
“希望所有人都平安……”
他们已经做尽了能做的事,耗干了能贡献能源的法力值,只等待最后的命运的审判。
这时,筱晓感到自己被谁拉了一下,低头看去,竟是一个小女孩。认出她的那一刻,筱晓吓得差点飞起来。
“嘘……”邦妮抱着小熊说:“我不会烧你的,林音姐姐教过我了,我不会随便烧人了。”
这正是世界游戏里着名的“熊孩子”邦妮。她被晨曦天使逮住,暴力教化了一番,才知道收敛。当然,她的罪行已经无法被洗清,即使步入新世界,她也会受到后续秩序的惩罚。
“我们之中,有些人会死,对吗?”邦妮说。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筱晓皱起眉。
“我听说了,能量还差一点。所以灵气不够的人是登不了船的。”邦妮说。
瞎说。”筱晓立刻虎着脸:“大家都是极有灵气的人,怎么不能成功登船!”
“你看看,果然能量确实不够嘛。”邦妮吐了吐舌头。
被一个小孩子套了话,筱晓气得头发直竖,但他很快听到了林音的声音:
“相信他。”
一位黑发飘扬,身负太阳光翼的少女走来,她的脸颊沐浴着光辉,她仿佛希望的化身。
林音是这群玩家中的核心,她早已成为了罗瓦莎与主神世界的连接桥梁。对于普罗大众而言,他们接触最多的榜前玩家不是苏明安,而是林音。是她一批一批把休闲玩家们带入罗瓦莎,是她安抚了罗瓦莎人排异和焦躁的心,是她组织了玩家们用法力值代替能源。
苏明安是“尖塔”,而她是“基石”。
“相信苏明安,他……会尽全力把你们都带进安全的新世界。”林音已经知道了苏明安的决定,平静地安抚众人。
“他要做什么?”一个休闲玩家急忙问道。
“他没事吧?”另一个人问。
“别怕,苏明安有死亡回档,他不会出事的。”有人说。
“他一定要活着啊,与其让爱德华和水岛川那种人继续掌权,还不如苏明安呢……”
“我希望他活着,我们误解他太久了……”
这时,筱晓悄悄把林音拉到一边,望着她平静的脸,小声说:
“——你不是林音,对吗?”
他的第六感一向强烈,分辨出了细小的差别。
“林音”的神情略微变动,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晨曦天使普朗斯。林音她……为了阻挡高维追杀苏明安,已经不在了。但这里还需要‘林音’,还需要精神航标,所以我来了。”
“可你不是耀光母神的天使吗?耀光母神会不会附身你……”筱晓担忧道。
“我已经不再是天使了。”普朗斯微微垂下光翼,筱晓发现祂的光翼上满是剪切的痕迹。
“之前,耀光母神附身了我,险些杀死了未来的界主,凛族。令我险些犯下大罪。”
“后来,得知林音的死讯后,我剪去了母神赐予我的羽翼,从天使堕为凡人。”
“我化为友人的样貌,代替她完成理想。”
“我意识到,‘秩序’‘耀光’‘天使’这些词汇,并不来源于身份,而来源于行动。”
“所以,现在,我已不是天使了。”
筱晓听到林音的死讯,心中一紧,望着普朗斯的脸,感慨道:
“……不,现在,你才是真正的天使。”
普朗斯露出了林音般的微笑,宛如月光。
筱晓不知道她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友谊,但无需见证,现下已足够言明。
“我们不会都得救,对吗?”这时,有个皮肤略黑的小孩开口,他稚嫩的脸上隐隐恐惧,旁边的母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会的。”普朗斯隐瞒了残酷的事实,高声道:“大家都是极有灵气的人!”
之前苏明安说过,仍然存在六百点左右能量的漏洞,是木桶致命的短板。
但这些苦了一辈子的平民,连鲜花都没见过,要他们怎么富有灵气?没见过天空的人,要怎么描述天空的广阔,怎么描述大海的深远?
“我曾经不喜欢这里。”普朗斯身边,长发飘飘的天裕双手抱胸,望着高浮天空的云岛:“足以杀死人的疤痕、深远到令人绝望的沟壑、骤变而毫不讲理的时代。可我也无法抛弃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一块屹立的石碑:“希望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那块石碑上。”
谁死了,就会在石碑上出现名字,作为记录。他们已经打了赌,看最后谁能活下来,如果谁活了下来,就背负所有死者的名字,在新世界把死者们重新“写”出来。
普朗斯注视片刻,想起那石碑上没有林音的名字,掩住了心中的伤痛,微笑道:“嗯……我们都会平安。”
忽然,远远地,筱晓听到了一声炮响。
一道雷霆般的蓝光冲向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划过一道幽长的痕迹。
“那是……”筱晓怔怔地望着。
“是流星!”
“好漂亮的流星!”
“快许愿!许愿啊!”
孩子们闭上眼睛,向着歼星炮的炮尾许愿。
无比耀眼的光辉,在地平线的尽头亮起,冲向远方的天际——冲向那棵屹立了千万年、代表着文明的开始与终末的世界性标志——世界树。
铛——
命运敲响了最后的钟声。
……
红塔,王城,平民区。
“——别追了!再追我真的要生气了!”
彼时山田町一正在抱头鼠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