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伴随着诸多朝臣的心思转变。
于是,在退朝的御道之上,许多朝臣脚步轻快地追向清流一方,满脸堆笑,恭贺声不绝于耳:
“许大人,今朝之议,当真酣畅淋漓,痛快人心哪!”
“左相大人神采更胜旧日,天子所托,果非凡流!”
“魏中相端方威重,早该执中枢,如今乃朝堂幸事!”
许居正冷眼看着这群朝臣,一个个两日前还在王擎重耳边低语、在林志远提案中击掌附和,如今却摇头摆尾地跑来“恭贺”。
边孟广脸上波澜不兴,只轻轻抱拳应礼:“多谢厚意。”
魏瑞则根本不搭理他们,只对许居正低声道:“你看这些人,前日还请我削职查办,今日便称我威重。”
许居正冷笑一声:“落水狗才可怜,这些……不过是见风狗。”
他转头看向一名咬牙切齿恭维得最卖力的郎中:“你若当真欣喜,大可去中书一趟,将你几日前参我之疏再读一遍。”
那人面色一变,讪笑着低头,连忙后退两步,转身遁去。
许居正一甩袖,与边孟广、魏瑞一同离去,不再理睬这些墙头草。
而那群转风者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们忽然意识到:
新党失势已成定局,可清流……早已记住他们的嘴脸。
在这个权力场中,一朝得势,未必能容百官;但一旦失势,昨日的谄媚,便成今日的耻辱。
……
而不远处,新党一列也已散去大半。
林志远与王擎重皆未露声色,但身后之人已明显各怀心思。
那位曾在朝上率先附议林驭堂告状的户部侍郎,此刻脸色发白,不断在殿柱旁徘徊,望向清流方向,又迟迟不敢上前。
另一位新党地方出身的员外郎甚至小声嘀咕:“许大人今日……似乎真动怒了。”
“我们……要不要去致个歉?”
“致歉?”旁边人眼神凛然,“怕是连路都没得走了。”
御道之上,阳光明烈。
可那些曾踩着蒙尚元落井下石、曾跟随林志远欺压异党的新党官员们,一个个却像站在寒风中,脊背生寒,面如土色。
朝堂的局势,已悄然易手。
……
醉梦轩,一层。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入,天光柔亮,映着檐角挂珠,竹影斑驳。
轩中陈设雅致,却无半分闲情逸致。
香山七子今日齐聚一堂,然而氛围却凝重至极。
王案游倚着窗,不发一言,只不时饮着杯中冷茶;郭芷坐在案前,指尖轻点木几,神色烦闷。
长孙川则将手中棋子捏得紧紧,原本落子的动作也迟疑不前。
而最沉默的,莫过于许瑞山。
他今日一身素衣,腰束青带,却全无昔日洒然之气,整个人如山雨前的山林,沉沉地笼着愁雾。
“……宫中还没有消息么?”长孙川终于低声问道。
“没有。”王案游摇头,眼神晦暗,“从今早等到现在,东宫、南书房都未传出任何旨意。”
“可太和殿今日又是正论议事,陛下说要整肃新旧,许先生这番……只怕真的保不住了。”郭芷咬唇轻叹。
没人接话。
空气像是被闷热的雨云压住,一言不发的愁绪在每个人心头翻卷不止。
“若今日罢相者为我父……”许瑞山终于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哑意,“也算是在朝堂上,走到尽头了。”
“他在朝三十载,劝谏十载,守节、守官、守天下,却守不住一朝之君的心。”他语气平淡,眼底却浮出赤裸裸的悲凉。
郭芷闻言一震,神色复杂,她想起昨夜父亲匆匆离府,说要前往皇后宫中陈情。
她原以为能有一线转机,可如今看许瑞山此态,却连他都不抱希望了。
“可能……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
“即便是皇后娘娘开口,也不能动摇他罢。”长孙川轻声道。
一时间,轩中七人,俱都低头不语。
这原是香山书院七杰,才情横溢、意气风发,如今却在这场朝局翻覆中,各自站位、各自观望——到了今日,也唯有心照不宣的沉默,来面对一个可能落幕的未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脚步声急促而来。
“少爷!少爷!”是府中小厮急匆匆跑进来,满脸红涨,额上尽是汗珠。
“怎么了?”许瑞山蓦地起身,王案游等人也齐齐侧目。
小厮连忙俯身行礼,眼中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惊疑交织之意。
“消息、消息来了——宫里传出来了,说是太和殿上……有诏旨已下!”
“谁被罢相了?”长孙川神情骤紧。
许瑞山更是急道:“我……父亲?还是不是中相?”
小厮一怔,犹豫了下,却还是咽了口口水:“额……确、确实是……许中相,如今,不能再叫中相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寂。
一瞬间,所有人脸色骤变。
“不能叫中相了?”王案游声音低沉,宛如暮鼓。
“这么说……陛下终究还是动手了。”郭芷整个人呆住,脸上浮出一丝无法掩饰的苦涩。
许瑞山抬眼望向窗外阳光,光影洒落在青石地面,清冷如雪。
他低声道:“我爹……终究还是……”
说到此处,声音哑住,话未说完,眼角已泛红。
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就在这句“不能再叫中相”中,被彻底按下。
可小厮却在此时猛地一拍脑袋:“哎哟我说错了说错了——不是贬了,是升了!”
“不是不能叫中相了,而是——以后要叫大相了!”
这一句,宛如平地惊雷,劈得整个醉梦轩都震了一下!
“……你说什么?!”郭芷倏然站起,声音高出几分。
“你再说一遍!”王案游惊愕地盯着他,仿佛在分辨真伪。
小厮也不敢卖关子,连忙将听来的话一股脑抖出来:
“是宫里传的!许中相……许大人,被陛下任命为大相!”
“陛下说,许大人十年辅政有功、明断不徇,有大忠有大节,应为大用!”
他说完最后一句,整座轩中顿时鸦雀无声。
长孙川手中棋子“啪”的一声落地,王案游嘴角甚至微微张开,半晌合不拢,郭芷则一手掩唇,眼中闪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最震惊的,却是许瑞山。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小厮,几次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相……”
“我父亲……成了大相?”他声音低不可闻,似是问小厮,更像在问自己。
“是、是的啊!”小厮点头如捣蒜,“整个东都都传遍了!说陛下在太和殿上宣布,说许大人为‘三相之首’,今后持印总裁朝务!”
“而且——而且!”他越说越激动。“今日下了朝,漫天的人都在恭贺许大相呢!”
他说得唾沫飞扬,轩中却仍旧没有人回应。
不是不相信,而是——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香山七子互望一眼,眼中俱是茫然、震动、不可置信。
原以为,许居正或将离朝,新党大势已成,香山之脉几近断绝。
哪成想,世局翻覆竟在一朝之间!
他们等来的,不是一纸贬令,而是许居正直接登顶庙堂之巅!
一时间,醉梦轩之中,谁也没有说话。
一切,似乎又好了过来!
醉梦轩内,香山七子还未从刚刚那道“许居正升为大相”的惊雷中回神,轩内气氛仍旧凝滞,如梦似幻。
许瑞山盯着案上的茶盏,仿佛还在确认那句“不能再叫中相了”是否确实为“升”,不是“罢”。
王案游率先回过神,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郭芷,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原本的大相郭仪,如今如何安置?”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顿,才想起,许居正的升迁,必然意味着原本那位“三朝元老”之相,或已调离。
郭芷微怔,眉目轻蹙,似也方才意识到此事,转头看向那仍立于门边的小厮:“对啊,你方才说许大人升了大相……那,我父亲呢?”
小厮赶忙应声:“姑娘,奴才正要回话呢——陛下担忧郭大人多年操劳,病体难支,今朝在朝堂上,正式下旨,准郭大人告老还乡,归隐田园。”
“特令中书整理旧章赐归,赐田一百亩,良田五顷,蔬果地十亩,又赏赐上林苑旧亭一座,供其养疾静养。”
郭芷听到这里,神情一缓,轻轻点头:“这倒也好。”
她语气平稳,可心头却忍不住浮上一层淡淡的酸楚。
她是知父亲病情的,若非朝务缠身,原本早该退隐数年。
只是,退得再光荣,也终归意味着——这位曾在风雨中守朝十余年的老臣,终于彻底退出了这个舞台。
“他毕生都在朝中奔波……”她轻声道,“如今能得这份善终,算是……功满身退。”
七子无人出声,只是齐齐对她抱拳,行了一礼,算作对郭仪大相的送别。
正当众人沉思未久,长孙川忽然道:“既如此,那陛下此番调整,应是将许大人提为大相……那左相与中相,想必也有异动了?”
“没错。”王案游眉头轻蹙,转向小厮,“左相与中相,谁接任了?”
这一问,所有人神色又紧张起来。
他们心中自然有数——朝堂三相并立,若清流得其一,另一二相,定要让予新党,以示权衡。
许居正执大相,中相未定,那么左相多半便是林志远无疑。
甚至,王擎重上任中相也非不可能。
这也合常理。
许瑞山思索了一番,沉声道:“既如此,那新大相已定,那左相与中相呢?”
“许先生升了大相,旧位必空,理应有人接任。既要平衡两派,那左相一位该是新党的人了罢?莫非是林志远?”
“中相之位……”长孙川接过话头,眉头紧蹙,“也该轮到王擎重了。”
这是合情合理的推论。许居正升任大相,清流掌其首,则平衡之道便是让新党执一角,理顺内外之争。
小厮却忽然一愣:“左相……左相不是林大人。”
“不是林志远?”众人几乎同时道。
“那是谁?”郭芷下意识追问。
小厮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忆:“宫里人说得明白,是陛下亲口宣的——新任左相,是……是边孟广。”
此言一出,轩内一片寂静,仿佛连窗外蝉声都骤然顿住。
“谁?”王案游起身站起,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
“边孟广。”小厮重复一遍,见几人眼神皆露出错愕,赶紧解释道:
“就是……原刑部尚书边大人,据说今早一早便入殿,连皇城门都没出,直接从尚书升了左相。”
“……什么?!”
长孙川倒吸一口凉气,棋子“啪”地一声落回棋盒。
郭芷眼中明显划过一丝震动:“陛下这是……又任用了清流?”
“可左相啊!”许瑞山声音一紧,低声喃喃,“边大人虽是清流出身,却一向不善交际,不曾结党,甚至与香山一脉也交往稀薄……”
“怎么会是他?”
王案游冷声道:“就是因为他不结党,所以用他。”
“陛下是要表明态度。”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不是给谁机会,而是要彻底摧毁新党‘分赃’的幻想。”
“边孟广……一人独上左相。”郭芷轻声一叹,唇角泛起一点讥讽似的笑意,“也好。”
“这下……恐怕林志远才是真的坐不住了。”
“一个许居正,一位边孟广,加上霍纲霍大人”长孙川幽幽接道,“这朝堂上,四相已有其三——新党半寸未得。”
“难道……难道天子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结果来的?”许瑞山喃喃道。
没人回答他。
醉梦轩内,一时间再度安静下来。
可这一刻的沉默,却与方才不同。
刚才那是绝望中的压抑。
而如今,却是震惊之后的警觉——
他们忽然发现,天子的步子,远比他们想象得大,也快得多。
许居正登顶,他们已觉意外。
可如今,连左相之位,也毫不妥协地落于清流——而非折中——这已不是在“平衡”,这是在“重塑”。
朝堂之局,真的,变了。
郭芷收回目光,轻轻一叹:“如今这结果,已是最好的局面了。”
“新党横行多年,如今四相之中,三位皆出清流,唯有中相之位未明……陛下若将此位留给新党,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台阶。”
“若真如此,倒也无憾。”
她语气温和,眉宇舒展,仿佛悬在心头的重石终于落下。
哪知她话音才落,小厮却突然一拍大腿:“姑娘这话……又说错啦!”
“中相,也不是新党中人!”
轩内霎时静了片刻。
长孙川眉头一挑:“不是新党?”
王案游声音低沉:“那是清流?”
“不不不!”小厮连连摆手,脸上满是古怪之色,“也不是清流!”
“嗯?”许瑞山皱眉:“不是新党,不是清流,那还能是谁?”
香山七子齐齐转头看向那小厮,目光中满是疑惑与紧张。
这种格局之外之人,谁还能坐上中相之位?朝堂重位,怎会落于派系之外?
“听说啊!”小厮此时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激动与震惊,“陛下此番,真是做了件大事!”
大事?
几人闻言,洗耳恭听。
小厮顿了顿,脸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神色。
又故作神秘,环视了一圈,整个人凑上半步,压低声音道:
“因为,这次的中相——”
他刻意顿了顿,眼睛里带着那种传八卦前的兴奋和震动:
“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连宫里那些伺候了几朝的老内官,都说他们在太和殿外听到诏旨那一刻,差点摔了手里的净瓶!”
“朝堂上啊,据说连许大人都沉了一瞬,边大人眉头都跳了一下,林志远王擎重更是脸色变了三变!”
“而那魏……呃,那人本人,七八十岁的年纪了,竟然激动地当朝痛哭!”
他说到这里,几乎语带颤音,像是亲历者一般:
“当场所有人都安静了,太和殿里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听说那一刻,连殿外的鸽子都飞了。”
他几句话一出,顿时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七八十岁当朝痛哭?朝中有这般老臣么?”王案游皱眉。
“那到底是谁?你倒是快说啊。”郭芷忍不住催了一句,声音都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紧张。
这下,小厮终于是公布了答案。
“中相一位,直接给了……魏瑞大人!”
“谁?!”郭芷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魏瑞?”长孙川语调都变了,瞳孔一缩,猛然站起身。
“魏笔架?!”王案游声音都有些走调。
“魏瑞……就是那位三朝老臣、素有‘魏笔架’之称的魏瑞?”许瑞山面色剧震。
小厮连连点头,像是亲眼见了那场惊雷般道:“是的!就是那位魏瑞!”
“太和殿上,陛下亲口宣布——魏瑞任中相!”
“听说那一刻,朝堂上下几乎全愣住了,连王擎重、林志远都脸色大变!”
“就连许大人和边大人,也没想到陛下会这般任命!”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凝结了。
整个醉梦轩陷入了比方才更为彻底的沉寂之中。
魏瑞——那个谁都知道的魏瑞。
那位三朝之中,敢上殿咆哮斥相、批驳天子、连中书机要都能驳回重写的魏笔架!
他不是不忠,不是不贤,恰恰相反——他太忠、太贤、太直。
直到连皇帝都头痛,连清流都敬而远之,连新党都不敢碰!
此人,这些年来一直在西都担任大相顾问职,却始终没有进入权力核心。
因为没人敢用他!
不是不配用,而是——用不得。
太刚了。
太直了。
太不可控了!
可是现在,陛下竟然——真的用了?
一瞬间,香山七子脑海中闪过无数记忆。
那年边境军制改革,是魏瑞第一个站出来上疏,言辞凿凿,直指军权私化之弊,结果惹恼了前朝皇帝,被贬西都十年。
那年田政废新法,他直谏六疏,三日不休,最后一封疏中用了“此政若行,朝亡于五年,民怨于三年”的狠话,当场激怒当朝相国。
连许居正当年还在礼部任时,见到魏瑞都要避其锋芒。
就是这样的人,萧宁……竟然敢用?
王案游嘴唇微张,喃喃开口:“他真的……敢用魏瑞?”
“疯了……”长孙川忍不住低语,“他是疯了么?!”
“不,这不是疯。”郭芷缓缓摇头,神情却比方才任何时候都凝重。
“这是……天子要用他的刀了。”
“魏瑞,是刀锋。”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却像是一把钉子,死死钉在所有人的心头。
“先用许居正,打定大局;再以边孟广,夺左之印;最后以魏瑞,横斩中枢。”
“此三人,不是平衡,而是三面围剿。”
“陛下不是妥协派系,而是彻底重塑朝局!”
“他要清理的,不止是新党。”
“是整个旧的政治格局。”
香山七子沉默了。
他们这些年读书明理,入仕从政,自觉看透了庙堂风云。
可就在今日,他们才意识到——
庙堂之上,有人已走到了他们的前面。
不是许居正。
不是王擎重。
不是边孟广。
而是——那位少年天子。
他用三相人事,用三道意志,用三层惊雷——
轰塌了一个时代。
也打破了他们的认知。
魏瑞任中相,这不止是任命一个人,这是告诉天下:从今往后,再没有新旧之党,只有敢不敢听命行事、敢不敢为我所用!
那一刻,醉梦轩内鸦雀无声。
王案游低低一叹:“我们这群人,真是……想得太浅了。”
“原以为看得通透,原来,皆在他算中。”
“香山书院,自诩为士林脊梁。”长孙川轻声自嘲,“可今日看来,这脊梁……也未必撑得住这新天。”
许瑞山神情复杂至极,他终于明白,父亲许居正近日为何日日沉默,原来,连他也不敢断言这少帝到底想做什么。
如今真相揭晓,竟是这般……雷霆万钧!
他喃喃一句:“魏瑞……中相……”
“好一个萧宁啊。”
窗外风声骤起。
那是东南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