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往昔之影与旧日之囚（四）
后来无数次，赵思微一直都在想。
左镇潮可别是什么精怪吧？
要不然就是哪来的厉鬼。
正常人会在被关起来之后，在那种空无一人、暗无天日，还安静得冒出个鬼都不奇怪的地方，就这么安然躺下来睡觉吗。
“别踢了。”左镇潮好心劝他，“我试过了，没什么用。”
赵思微那时候还是不信邪，他更不信任左镇潮。然而在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后，他终于接受了这扇门怎么都打不开、这栋教学楼里也不会有人回应他的呼救这个事实。
唯一称得上出路的是墙面上那扇窗户，但是它被玻璃覆盖暂且不提，位置更是高得他踩在桌子上跳起来都够不到。
赵思微沉默了。
他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待一整个晚上。
或许他家里人会意识到不对劲而来寻找他，但更多的可能是，他们觉得少爷长大了并对此感到欣慰。
更糟糕的是，他要和一个关系完全称不上好的人共处一室。
“你还好吗？”他听到少女在他耳边问。
一点都不好。
沉闷的空气与昏暗的环境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赵思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找地方坐下的。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讨厌左镇潮。还是那句话，如果她能管好关宿云……
唔……
不对，他不该把这种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
该死，他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为什么感觉脑子都转不动了？
赵思微只觉得自己的状态正在越变越差，他闷头缓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道：“你有没有试过别的办法？”
“该试的都试过了。”少女的声音听着很和缓，没什么别的情绪，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呼救、砸门，我连密道都找了。不过我们学院的保安似乎没有放学后巡逻的习惯，完全没用。”
赵思微想叹气，但是他现在连那样都觉得疲劳，心跳快得不像话，只能倚在背后的墙壁上，闭着眼维持正常的呼吸。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在轻轻拍自己的脸颊。赵思微皱着眉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就瞧见左镇潮那张白得要死、在黑暗中跟鬼无异的脸。
并且离他非常近。
“！！”
赵思微猛地清醒了两秒，赶紧把自己往后面挪了挪，声音也慌张起来：“你、你干什么？”
声音清朗而磁性，此时却因疲劳带了些哑意，慌乱中夹杂着喘息。
往日高傲而稳重的少年，此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蜷在墙角，眼眶还隐隐泛着红。
那双烟紫色的眼瞳在黑暗中仿佛笼了层纱，因模糊的泪意，显得氤氲而缱绻。
赵思微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人该不会是觉得泡关宿云没戏了，打算转而对他下手吧？！
左镇潮见他一副见鬼的模样，颇有些新奇地瞧了一番。
直白地回答道：“你的呼吸很重，听起来不太对劲。我怕你一睡不起。”
赵思微轻轻咬了咬牙。
分明眼前这人没动，但他总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往后仰了仰身子。
即便如此，一股热意还是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直往他脸上钻。
“不、不会，我很好！”他堪称狼狈地喊道，“你……你离我远一点！”
左镇潮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往后靠了靠。她在黑暗中似乎摸到了一把椅子，干脆就坐了下来。
“我没想到他们连你都敢欺负，你身边难道没有跟着保镖之类的人吗？像云……像关宿云那样？”
赵思微人都麻了。
为什么要和他聊天？他们就不能这样相安无事地坐一个晚上，然后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他只想赶紧把这一晚上熬过去，完全不想再和她说点什么来加深这件丢脸的事的印象！
只是此刻比起这个想法，左镇潮把他和关宿云相提并论一事让他更为不爽。
他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竖起牙齿，将那微弱的声音说出了几分冷漠的凶戾感：
“我和关宿云才不一样，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我。还有，你跟我聊什么天？我们又不熟。”
身边的少女似乎在黑暗中动了动。
赵思微感觉有一道视线缓缓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分明只是很普通的目光，也不夹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可那一瞬间，他却像是被某种大型掠食者盯上般，从脊背蔓延开刺骨的寒意。
那股奇异的感受实在消失得太快，不等他回神，凉意便荡然无存，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你说得对，的确不熟。但这不是在熟悉嘛。”
他听见少女再度说道。
“别担心，你大晚上不回去，赵湘灵学姐肯定能发现你不见。等一会儿你家里人过来找你，顺便就能把我也一起救了。”她一拍手掌，“岂不美哉！”
赵思微原本已经不想理她。可听到这话，他那已经无法正常运转、全靠潜意识在支撑的大脑就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
一种莫名的、难以描述的委屈和烦躁，瞬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不会的。”他微微屈起腿，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声音有些发闷。
“她和关宿云出去玩了。哪怕我一晚上不回去，她也只会觉得我是在外面过夜而已……不会有人发现的。”
在赵家人眼里，与生来就有些叛逆与跳脱、让人无比操心的赵湘灵不同，赵思微从小就是个听话且上进的孩子。
但从来就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而过分懂事，是无法换来等价的关心的。
否则，他这时候还没有回家，应该早就有人发现异状、出来找他了才对。
“啊？他俩今天出去玩了？”左镇潮恍然大悟，声音罕见地带了些怒意，“啧，我就说为什么突然关我！”
“……你以前没被关过？”
她放松得好像回了家一样，熟练得让赵思微以为这人是个常客。
左镇潮当即摇了摇头：“那不就成校园霸凌了吗？今天这是第一次，估计是怕我们两个去搅局。”
那群人对你做的和霸凌也差不多了吧……？
赵思微内心嘟囔着。
他调查得很清楚， 尽管没有什么实际上的伤害，但冷暴力、孤立排挤以及夹枪带棒的讽刺，却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仔细想想，这种事连他都能查得到，关宿云怎么可能不知情？
然而那人渣却半点没管，说不定真就只是表面上对她好，把她当成用来挡桃花的工具人……？
“……关宿云放学不是会、会把你送回宿舍吗？”赵思微撑着精神问道，“他会不会发现你被关了？”
“他很久没送我了吧？我上次见他……”左镇潮顿了顿，回忆了好一会儿，最终接道，“呃，还是上次。”
赵思微被她这苦中作乐的腔调噎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倒是一直苦着脸，那你琢磨出章程了吗？”
“……”
赵思微说不过她，一时气急，干脆扭过头去不再搭理。
片刻，他又把头转了回来。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是少女的侧脸，一眼就能瞧见她过分干燥的唇瓣。或许是光线问题，除却那惨白死灰的肌肤，她的嘴唇也透着不正常的青紫，瞧着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赵思微憋着一口气，努力将那种沉默而僵持的氛围持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关宿云不是……他不是一直在给你治病吗？我怎么完全没看出有所好转？”
他一直盯着的那片唇瓣微微张了张，缓缓叹了口气。
“三分靠治，七分靠养，身体底子太差，治好了也没用。”
……才不是呢。
赵思微在心里说。分明就是关宿云对你不上心，找的医生也不靠谱。
他略微直起身，张嘴想要说话，大脑却一片混沌，开口已经连基本的字词都连不起来了，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点什么。
情感驱使了理性，等到赵思微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破罐子破摔地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支持关宿云和我姐姐在一起比较好？”
“？”
左镇潮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
她没第一时间回话，但赵思微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你问我干什么”的意思。
时间缓缓流逝，窗外那看不见的日轮沉下半寸，最后一道光从小窗中漏进来，沿着墙壁向上移动，直至彻底消失在沉寂的黑暗里。
房间内的光彻底消失了，暗得几近虚无。
那段寂静持续了许久，直到赵思微都有些如芒刺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的时候，他终于听见左镇潮的回答。
“我毕竟也算喜欢他，你确定想听我的回答吗？”
他起初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可一意识到对面说了句什么，一股无名火便冒了出来，不管不顾地质问道：
“那你干嘛非得喜欢他？你不喜欢他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不，那倒也不是——”
“还有我姐！”赵思微没搭理她，继续稀里糊涂地无能狂怒，“她也就看上了关宿云的脸，干嘛就非得跟这人扯上关系？！她知道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工夫吗？！”
左镇潮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你可别是喝酒了吧？”
然而彼时的赵思微已经全然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被压抑了数年的话匣子一打开，昏沉的大脑根本就刹不住车。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我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有哪怕一次听过我的话吗？！”他越说越难受、越说越委屈，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着谁说，
“关宿云那人就是个人渣……他……他明明根本就不……咳咳……”
大抵是太过激动，呛到了气管，他说到一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左镇潮赶紧帮忙去拍他的后背，少女掌心冰凉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缓解了他那股没由来的热意。
她是真怕他一不小心死在这里，只能顺着他的话：“哎行行行，人渣人渣……”
“你、你不准喜欢他！”
“我不是你姐——唉算了，不喜欢不喜欢……”
赵思微一听这话又恼了：“谁说你是我姐！你怎么和她相提并论？”
这人还没自己大，凭什么自称他姐！
然后赵思微就感觉那帮忙拍着自己后背的手顿了一下。
少女安抚的话语戛然而止。
片刻后，黑暗中传来深呼吸的声音。
左镇潮被那句话气乐了，但想到赵思微此时神志不清，倒也没说什么。
其实很正常。以赵思微的立场，人家不待见她，情有可原。
因此她干脆将手抽了回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没再继续打扰。
然而对赵思微而言，一旦少女不打算再搭理他，那些原本让他能忽视掉周围环境的、粉饰太平的镇定剂，便彻底消失了。
后背令人安心的触感、耳边的声音，同时失去了踪影。
赵思微怔愣地抬头，却被一望无际的黑暗所吞噬。
他看不见少女的轮廓、听不见她的呼吸，好似一切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幻觉——从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被关在这个逼仄的房间里。
压抑、冰冷与恐惧，一拥而上，将他支撑到现在的情绪支柱彻底撕了个粉碎。黑暗挤压着耳膜，无边的孤独心跳声轰鸣如鼓点，越发急促。
他的呼吸声逐渐粗重，抱紧自己的膝盖，将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好黑……
“都怪关宿云……”他呜咽了几声，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人渣……”
他实在没什么骂人的词汇量，只能把“人渣”、“混蛋”之类的词翻来倒去地念。
也不知道念了多久，边上终于传来一道叹气的声音。
她大概是被他念烦了，声音似是安慰、似是悲悯，但更多是不容置疑。
“别哭了。”她说。
赵思微下意识反驳：“我没哭！”
话一说出口，他才惊觉刚刚那句话来自哪里，便立刻借着大致的方位，依稀在黑暗中描摹出了少女模糊的轮廓，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还在。
……太好了，不是幻觉。
可少女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度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的样子，像是不想和他交流。
赵思微原本将脸都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间，见状便探出一半的脑袋，绞尽脑汁地想和她搭话。
往日伶俐的唇舌在这一刻失了效用，他想了半天，只能涨红脸吐出一句：“你……你好像人还挺不错的。”
对面顿了顿，毫无起伏地回了句：“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没后续了。
好像和他对话就是在浪费时间。
赵思微那只龟速运作的大脑转了又转，回想起两人刚刚对话戛然而止的缘由，干巴巴地道：“……你也不准喜欢关宿云。”
少女直接忍无可忍地深吸了一口气：“你休息吧，我去看看有没有能出去的办法。”
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边上的少女站了起来，还没迈出步伐，手便被赵思微一把抓住。
骨节分明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腕骨，力道大得吓人。
“别走！”
对方停下了脚步，在黑暗中低头看向他。
少年那双烟紫色的漂亮眼眸，满溢着氤氲的雾气，一寸不移地盯着她看。
他已经不想再度经历一遍刚刚的恐惧了。
赵思微努力吞下喉头颤抖的呜咽，丝毫不见那番强势而倨傲的模样：
“别……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太黑了……”
他竭力压抑着，但害怕还是从言语中渗了出来。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只能低声祈求。
“你就不能待在这里……待在我边上想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