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身影僵在那,漆黑的瞳孔失神。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输……”
宋良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
周和宜没有看他逐渐倒下的身影,收起银剑,缓缓站起来。
与此同时,天地间的暴戾之气如潮水般褪去,方才还翻涌如墨的云层开始缓缓消散,轰鸣的雷声渐渐远去,化作天际的低吟。
最后一道闪电熄灭后,雨势骤然减弱熄灭,雨丝温柔地拂过众人的脸庞。
宋良落败,他底下那些人也再没有了半分斗志。
群臣颤抖着抬起头。
看着天坛上那道白色身影。
空气中一片劫后余生的寂静与安宁。
一道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直直的落在少年身上,为他镀了一层神圣的光芒。
天地间,终于重归祥和。
周和宜拖着染血的银剑,缓缓走到祭坛边缘,每一步都在青砖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伤口处涌出的温热血液顺着小臂蜿蜒而下,在指尖凝成摇摇欲坠的血珠,最终坠落。
远处,女子一抹月白衣诀,身影笔直修长。
四目相撞的刹那。
周和宜嘴角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虚握,仿佛想抓住些什么。
挺拔的身影如同被抽去脊梁的白鹤,在风里晃了晃,终是无力地折腰下坠。
染血的衣摆拖曳过雕花栏柱,在青砖上洇开蜿蜒的猩红。
-
当第一缕秋风悄然拂过皇宫的琉璃瓦,秋意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宫墙内肆意蔓延。
东宫前的银杏一夜之间变成金色,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微风轻摇,叶片簇簇作响。
偶尔有几片悠悠飘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为这庄严肃穆的宫殿添了几分灵动。
殿角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周和宜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恍惚是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
他仍是东宫太子。
清晨在宫人的侍候下起身,更衣后,前往文华殿研读经史子集,研习治国之道。
偶尔在御花园里练剑,或者前往御书房向父皇禀报课业,聆听训诫。
待夜幕深沉,仍秉烛苦读或批阅奏章,直至星斗满天。
满脑子治国安邦的宏愿,日复一日,在勤学与宫廷中等待执掌乾坤的时刻。
一切有条不紊。
他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那天,舅舅来看望母妃。
离开之后,母妃望着远处苍穹失神,不经意地喝下了一杯酒。
周和宜脑海中一下刺痛。
他不再回想,缓缓睁开干涩的眼睛。
“殿下,您醒了!”
“快!快去叫厉姑娘!”
周和宜到嘴边那句‘厉钰呢’,又被他咽了回去。
看着一向沉着冷静的永旺,他面色激动,眼角隐隐湿润。
“殿下!你快躺下,你身中剧毒,九死一生才护住心脉,往后三五年须避风寒,远劳逸,可千万不能累着!”
周和宜眉眼柔和下来,唇角的笑意犹如春日和煦的风,“永旺,我没事。”
永旺不知怎的,突然安静了下来,又连忙背过身擦泪。
周和宜一脸懵逼。
他刚刚说了什么吗?
永旺:“……厉姑娘来了,奴才就先退下了。”
随着女子的脚步声走来。
永旺离开殿内。
周和宜抬头望着女子一如既往平静温和的面容,眸中微光晃动。
床上少年一只手撑着身下的床板,微微仰头看她,一袭宽松的白色中衣,领口露出玉色锁骨,脸色上有些苍白,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脸上,显得那张小脸愈发精致,透着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格夏看到他,屏着的那口气才放松下来。
格夏站在他面前,俯瞰着他,手指将他脸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周和宜定定地瞧着她,连眼睛都忘了眨。
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反应过来。
莞尔浅笑,“我睡了多久?”
“一个月。”
尤伶伶毕竟是时空管理局的任务者,拿出来的毒药也都是系统商城出品。
虽然及时解了毒,但到底伤了根基。
周和宜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
整个皇宫的太医都下定论无药可医。
可后来突然出现了奇迹,周和宜脸色越来越好,脉搏也一日比一日更有力。
周和宜有些怔然。
格夏在床边坐下,轻轻将少年揽入怀中,“刚刚在想什么?”
格夏指的是他刚醒来的时候。
格夏走进来的时候,见到他一脸失神,眼神恍惚的样子。
周和宜靠在她怀中,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没想到,我还活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毒有多么剧烈。
剧毒物体的刹那,他便感觉万千根冰针顺着经脉直坠丹田,浑身灼烧难忍,指间早已没了知觉,甚至受伤的地方毫无痛感。
体温节节攀升,仿佛有岩浆在血管里奔腾,朦胧间似有万千虫蚁啃噬骨骼,意识在剧痛中逐渐涣散。
倒下来的那一刻,他真的认为自己会死。
格夏摸了摸他的发顶,唇边微笑,“有我在,怎么可能那么让你轻易死?”
周和宜睫羽轻颤,乌黑的眼眸中晕开一线清光,抬起头专注地凝望着女子,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在灵魂深处。
“其实我刚刚在想,还好有你。”
刚醒来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好像一下忘了很多事。
记忆停留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心脏好像被剜走一块。
曾经习以为常的晨昏,都显得枯燥麻木。
这琉璃宫阙里的尊荣,也好像变成了一具牢笼,让人喘不过气。
后来,他又想起了她,给了他新生命的人。
才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余生不再有她,他一定活不下去。
格夏眸光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捧着少年的脸,低头吻住他的唇。
…
周和宜身体好转之后,便主动去御书房请辞。
他曾经说过,已经无心皇位。
他要跟着厉钰,江湖之大,去哪都可以。
只有在她身边,自己才能安定下来。
而这皇宫,绝不是他最后的归宿。
永旺站在东宫门口。
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事的,眼眶通红。
“那时殿下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奴才就知道,奴才和殿下的缘分已尽。”
周和宜那时自称‘我’,他向来自称‘本宫’,昭示着他已经彻底放下太子身份,卸下了身份的枷锁,将自己视作一个普通人。
周和宜叹气一声,拍了拍永旺的肩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御书房的香炉吐着袅袅青烟。
将皇帝手中的传位诏书熏得发皱。
如今最令人震撼的奇闻,莫过于当今天子死而复生。
实则这并非鬼神显圣,而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中局。
之前确实是反派暗中投毒,导致龙体垂危,幸好周和宜送来了解毒丹,刚好将皇帝从鬼门关拉回。
同时送来的那封书信,讲明了来龙去脉。
皇帝权衡利弊后决定将计就计诈死,以退为进布下天罗地网。
再配合周和宜,只等着宋良自投罗网。
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皇帝看着跪在冰凉青砖上的少年,忍不住叹气。
周和宜缓缓抬头望着男子鬓角新添的白发,喉间像被塞了团浸透苦药的棉絮。
母妃死后,这还是他们父子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相处。
那是他们心头上深深的疤。
不敢触碰,更不敢揭开。
皇帝又说了一些关于对宋家的处决。
周和宜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沉声道:“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
皇帝眼尾微微下垂,落寞如雾霭般笼罩着他的双眼,满心沧桑,“原朕以为,这江山迟早是你的,你当太子十年,批阅奏章千余,难道要父皇百年后将社稷托付给那些不成器的皇子?”
周和宜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指节,那些被朱砂笔磨出的茧子,早就不见踪影。
脑海中不受控的浮现那女子的脸。
周和宜重重叩首,额头抵着青砖,“儿臣愿作闲散王爷,若父皇信得过,儿臣愿化名行走四方,替皇室听听民间疾苦……”
皇帝望着窗外,久久未语。
-
暮色中。
龙袍扫过冰凉的汉白玉阶。
皇帝负手而立。
远处宫墙之外,女子牵着白衣少年的手,素色衣诀在晚风里轻扬,恍若两朵并肩绽放的玉兰。
青石路上彼此的影子交叠,惊起的尘埃都裹着朦胧光晕。
穿过朱漆宫门时,少年驻足回望。
远处宫殿飞檐渐渐隐入暮色。
格夏握紧少年的手,“你若想留下……”
周和宜摇了摇头,望着她莞尔一笑,“我只想同你一起……走吧。”
身后宫墙巍峨如旧。
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化作天地间一对相依的剪影,与天边流云,山间清风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