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来
伊蒙的意识在混沌黑暗中浮沉，似坠深渊。
朦胧间，一道熟悉的声线穿透虚无，如暮鼓晨钟——是耶格，那位始终沉默跟随的守墓人。
他的话语如古老箴言，在意识深海荡开涟漪：“汝违抗了巴尔，违抗了汝之君主和父神，如此汝也在众多勇士与英雄之中赢得了一席之地……而今汝再无信仰——不信诸神——注定永远在朦胧之域游荡……”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神秘力量，仿佛在重塑伊蒙破碎的意识。
巴尔神殿内，阿斯代伦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伊蒙的尸体揽在怀里，他几乎是在定身咒失效的一刹那就扑了过来，可怀里的人是冰凉的，伊蒙的体温正飞速消逝，冷得彻骨，冷得他手指都在发颤。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伊蒙脸颊上的鳞片，喉头像被塞进团乱麻，脑子早已一片空白。
有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翻涌、汇聚，模糊了视线，却偏生倔强地不肯坠下。
他以为在深渊打滚多年，心早淬炼成铁，可此刻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轻而易举就洞穿了所有伪装。
“不该是这样的……”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破碎的呢喃，不知是在质问荒诞的命运，还是向虚无的神明祈求逆转——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向神明祷告了，当被卡扎多尔关在地下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把他所知道的所有神明都乞求了个遍，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
影心、盖尔还有才苏醒的莱埃泽尔都守在他们面前，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凝滞——只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自裂隙漫入，耶格缓步踏足神殿之中。
他每一步落下，破碎的地面便如遭时光逆流，裂痕飞速愈合，斑驳血污瞬间蒸发，连穹顶坠落的碎石都悬停半空，重新拼接成完整的穹顶纹路。
而那刚刚还魔焰滔天、仿佛要将世界焚尽的巴尔神像，在耶格踏入的刹那，周身邪火如遇天敌，“滋滋”作响间彻底湮灭。
先前充斥神殿的暴怒神威，竟在这道身影前荡然无存，唯有耶格沉稳的脚步声，在焕然一新的神殿中回响，似是凌驾于神明之上的审判，宣告着秩序的更迭与力量的悬殊。
耶格抬眼，目光穿透神殿穹顶，落向未知的混沌：“吾辈依然保有一部分力量，而吾会将其注入到汝体内，一个挑战神明、而且还要活下来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此战尚未结束，这亦是汝之战争，一个能直视巴尔、忤逆巴尔的人，定能在一切危机中笑到最后。”
随着话音落下，伊蒙周身缠绕的死亡气息如黑雾般蒸腾消散。
“所以，崛起吧，神明的挑战者。”耶格抬手轻挥，神殿地面裂痕中窜出缕缕绿芒，涌入伊蒙躯体，“吾辈尚存一日，死亡就休想将你带走。”
言毕，伊蒙的躯体猛然痉挛，胸腔剧烈起伏，一口浊气喷薄而出。
伊蒙猛地睁眼，眼中死寂褪去，然后直直撞进阿斯代伦通红的眼眶。
对方眼角凝着未坠的泪花，悲伤还在眼底翻涌，却在对视的瞬间骤然僵住。
阿斯代伦维持着揽抱的动作，手指停在伊蒙后背，像被定住般凝固。
“咳……这算是喜极而泣吗？我睡了很久吗？”伊蒙哑着嗓子开口，试图打破紧绷。
阿斯代伦抽了抽嘴角，情绪变化太大让他几乎是下意识让自己变得面无表情，松开手，站起身。
“啪——”
伊蒙摔在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里格外清晰，所有人都能听到他格外清晰的抽吸声，然而“冷酷无情”的阿斯代伦背过身去就要离开这里，手指蜷缩着攥紧披风边缘，他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低头时才惊觉自己把精纺的暗纹绸缎攥出了裂痕。
“咳咳咳！”伊蒙撑着地面咳嗽几声，抬头看见阿斯代伦僵直的背影，“你这拥抱可比巴尔的神罚更痛——”话没说完就被对方突然转身的踢腿打断。
阿斯代伦靴尖不轻不重地踹在他膝盖上，引得伊蒙条件反射般抽搐了一下，他看到阿斯代伦泛红的眼尾在阴影里忽明忽暗：“死人就该躺回棺材，谁允许你擅自复活的？”
完蛋。
这是伊蒙的第一个想法。
阿斯代伦超级超级超级生气。
这是伊蒙立刻意识到的一个现状。
眼看着阿斯代伦又要走，伊蒙也顾不上其他，忽然抓住他的脚踝，借力站起身时故意往对方身上倒。
阿斯代伦僵着身子承受重量，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混着好像是守墓人耶格身上的防腐香料味，突然张嘴狠狠咬住了他锁骨——不是情欲的啃咬，而是像幼兽确认猎物存活般的狠戾。
“嘶......”伊蒙闷哼，却感到肩头的手在发抖。
“痛就对了。”阿斯代伦松开牙齿，鲜血染上他的唇齿，后退半步时踢开脚边一块复原的地砖，“下次再敢死在我面前，我就直接把你的骨灰掺进巴尔的神像里！”
阿斯代伦别过脸，飞快抹了把不受控制的眼睛，耳尖在伊蒙的注视下一点点泛红。
两人都陷入沉默，空气里翻涌着荒诞的错位感——悲伤尚未退场，新生已撞上门，连尴尬都裹着劫后余生的温热。
“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一道平静无波却又透着几分玩味的女声冷不丁在耳畔响起。
原本沉默对视的两人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
只见影心和莱埃泽尔竟破天荒亲昵地勾肩搭背，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容，而盖尔站在一旁，神情尴尬，不自在地别过头，刻意不去看这边。
影心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悠悠说道：“但是盖尔老师似乎实在有点难以接受，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遛鸟行为。”
“密斯特拉在上，我没有！”盖尔尴尬地想立刻离开这里，立刻！
“——”那大概是一句吉斯语中赞同的意思，莱埃泽尔的目光简直肆无忌惮极了，上下打量的同时还不忘给予高度肯定，“身材不错。”
伊蒙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全裸。
不过当过一段时间野人的前巴尔之子一点都不在乎，他相当豪放地迈着步子走到那些自杀的信徒身边，随便撤了件袍子就系在腰间，这让两位想要看热闹的女士发出了无趣的嘘声。
伊蒙倒也不怎么在意被女士们这般围观打趣，好歹裹上衣物勉强告别了尴尬的全裸状态后，他亲昵地靠近阿斯代伦，抬起手，手指轻轻捏了捏阿斯代伦的后颈，动作里满是安抚的意味，紧接着又微微低头，用下巴轻轻蹭着阿斯代伦那柔软的白发。
奇妙的是，就这么简单的举动，阿斯代伦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竟肉眼可见地慢慢小了下去，周身紧绷的气势也随之渐渐缓和。
伊蒙这才将注意力分给那个一直站在那里的守墓人。
耶格立于光影交错处，身影融入神殿的神秘纹路，仿佛从未离开，又仿佛始终在此。
“你为什么要救我，”伊蒙真的很好奇，“让巴尔的血脉就此消散不好吗？嘶——”被直接拧住后腰的伊蒙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原本还很严肃的场面就显得有些滑稽。
伊蒙其实已经根据自己过去的记忆还有盖尔老师的小课堂补习，猜测出了耶格的身份。
太古时期的“万物终结之主”，原始死神，掌管死亡与终结的秩序，曾是唯一的“亡者之主”。
在遥远的过去，三位凡人找到了耶格，向其索要力量，早就厌倦死神工作的耶格便自愿将自身神力与神职拆分为三份，分别赋予三位凡人，奠定了后世神权格局。
巴尔，谋杀之神、阴谋之神。
班恩，冲突之神、暴政之神。
米尔寇，死者之神、骸骨之主。
这便是死亡三神的由来。
耶格早就不管人间事多年，哪怕死亡三神夺取命运石板，导致动荡之年时，耶格也没有插手，如今又怎么会为伊蒙而破例呢？
“汝在渴求宽恕。”耶格的声音像深秋的落叶，在伊蒙灵魂深处簌簌作响，那甚至不是一个问题，耶格只是在陈述事实。
“黎明的第一缕光从不追问黑夜的罪孽，它只照亮新生的路。”
星光开始在伊蒙身上游走，那些因打斗和血液腐蚀造成的伤口逐渐修复完好，“巴尔的怒火是把钝刀，他砍断的不过是你体内被恐惧喂养的暴虐种子。”
耶格的手指虚空点在伊蒙的额前，一瞬间儿时的记忆变得那么清晰，他亲手杀死养父母和妹妹时的记忆，他最想忘记的那段记忆。
神殿穹顶突然像是一瞬间被点亮，耶格身后仿佛浮现出他曾执掌的骸骨王座，王座扶手却缠绕着新生的藤蔓，“而汝在阴沟里嚼食腐鼠时，在妓院里用尊严换金币时，在深渊被魔齿啃咬时，”
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开始在巴尔神殿上绽放，很快吞没了无数代表着痛苦和杀戮的枯骨，“那些让你蜷缩着活下去的怯懦、卑劣、贪生，才是巴尔永远砍不断的——新生。”
伊蒙猛然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战鼓。
“你已经征服了自身的邪念和欲望，未来尚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着你。”
“今时今日，汝将重获新生。”
“迎接不会流血的黎明吧，虚无之子。”
耶格的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便如一缕缥缈轻烟，瞬间消散于无形。
正如他最初现身时那般，裹挟着无尽神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影心瞧着耶格消失的地方，撇了撇嘴，满脸不解地吐槽：“他难道就不能正常说话吗？非得这么故弄玄虚、神神叨叨的。”
一旁的盖尔则完全顾不上搭话，只顾埋着头奋笔疾书，把方才发生的种种细节记录在笔记上。
他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边写边回影心：“管他呢，至少现在伊蒙安然无恙，这比什么都强。”
莱埃泽尔站在不远处，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真高兴，我又活过来了，感谢你们。”
说完，她猛地挺直腰杆，神色庄重肃穆，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口，朗声道：“以吉斯母亲后裔的名义起誓，今后我绝不会再放松警惕，绝不让敌人再有可乘之机。”
显然，这次的下水道被掳之旅让吉斯洋基展示非常不爽，她对自己轻松就被变成人质非常不满意。
阿斯代伦整个人又变得没精打采，软绵绵地重新挂在了伊蒙身上，语气里满是疲惫：“好啦好啦，这下总该能回去了吧？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累晕过去，真得倒头大睡一场。”
伊蒙笑着伸出手，稳稳揽住他的腰，“先别急着回去，我们把这神殿、还有我之前住的地方好好搜刮一番，我可藏了不少宝贝在那儿呢，说不定能找到好东西，到时候你可就有精神了，我记得应该有几瓶好酒来着......”
众人的目光几乎下意识地投向穹顶下的巴尔雕像。
曾经烈焰滔天的眼眶内早已熄灭，血红色裂纹从眉心蔓延至基座，像是被无形巨剑劈开的尸骸。
"；别看了，早走了。"；伊蒙反手扣住阿斯代伦不安分掐他腰间软肉的手，大步一跨，无视地面上再次逐渐化成尸水的塞莱瑞塔斯，率先走向回廊深处。
也不知道这一次，他究竟还能不能从死亡中归来。
脚掌触碰到那一簇簇柔软的洁白小花，感觉到痒意，他恐怕得赶紧先换一套合身的衣服才行。
高台之上，他忽然驻足，脸上的笑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他回头看向曾经最崇敬的雕像，它在轰鸣声中滚落，只留下一个巨大无比的坑面。
"；永别了......父神。"；
他低声说道，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混着阿斯代伦不耐烦的催促，"；走快点，你藏的酒要是被老鼠啃了——"；
伊蒙深吸一口气，将过去抛诸脑后。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