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平静的忘川忽的翻起小浪,那浪扑灭了水中渐渐散去的过往,映照出少女那被泪糊了满脸的斑驳面容。
除秽抽噎着定定盯紧了那已成了鬼差的高瘦少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双肩抖动着发出些许不大分明的呜咽。
苏长泠安抚似的轻拍着她的背脊——她这既是在宽慰惧魄,同样也在尝试着抚平自己胸中遏制不住涌起的、近乎能翻天的浪波。
——人的魂魄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哪怕承载了她身为“缀玉”时的记忆的惧魄除秽,早在七百年前便已被她亲手剥离了下去——她如今再看到那忘川中记录着的景象、再看到这少年鬼差,她的情绪仍旧会不受控地为人牵动。
这感觉无疑令她陌生不已。
——但又出乎意料地并不算让她太难接受。
“抱歉啊,阿玉。”眼看着忘川自主将那段过往放送完毕的鬼差低垂下脑袋,“我到底还是没能帮到你。”
——他甚至是帮了她个倒忙。
“不,不,阿兄,你已经帮到我了——当年是我太过怯懦,是我没敢在当时便立马用上那个机会。”除秽闻此止不住地连连摇头,她在看到那忘川内记录着的后半截影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倘若她当年的胆子再放大一点……倘若她当初能如余下几魄一样足够坚定执着。
倘若她能在那时便清楚地了解到一切,补全那些她从未注意到的、被她在无意识之间忽略了的,所有她家人们的情绪。
那么,她这天劫或许早便能渡过去了。
天道对它钦定的人间神只总是十分的心软又仁善。
当她接连剥离了哀爱两魄后,它显然不愿再见她继续被那七情与人世间的怨气异化成鬼。
于是它给了她近乎完美的幼年,又给了她那么多极好的、只是有些不会表达的家人。
她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渡过那道天劫了。
——但很不幸。
她偏生是那七魄里最为胆小懦弱的惧魄。
“……天意。”一行冰凉的泪珠倏地打湿她面上干涸的痕,想通了一切的除秽不禁失神万般地喃喃出了声。
小鬼差随着她这句“天意”无由来的沉默下来,恢复平静后的忘川澄净通透,犹如明镜。
他无声盯着那水面看了半晌,良久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微微上前多行了一步:“对了,大人。”
“还有件事……不,应该说,还有个人。”
“还有个人,小人想请您去看多她一眼……也算是了却了那人的一桩心愿。”
“不知大人……”少年鬼差仰头说了个小心翼翼,瞳中却藏着某种几近是祈求的期待。
苏长泠正想回头劝一劝那平素胆小的小鬼,未待开口,便先瞧见除秽鬼使神差地点了脑袋。
先前盘桓在惧魄身上的怨气,几乎在刹那之间便散了大半,那得了答复的鬼差立时欢欣不已地笑弯了眼睛。
“好,大人,那劳请您先随小人往这边走走。”他抬手示意着指出个方向,剑修见此下意识回头瞟了眼那犹自站在忘川水边的一鬼一树。
隔着百尺江水,非毒抬手与她做了不大明显的手势,一旁的应无风随之几不可察地轻点了下脑袋,她心神微定,遂拎上那快哭傻了的除秽,大步跟上了走在前方的少年。
——那鬼差并未带她们走上多远,他只是循着忘川沿岸,一路西行着走向了地府更深处的地方。
岸边的野草里,有不知名的小花勾连着盛放成海,她们隔着百丈的距离,远远便瞧见了那徘徊在忘川边缘、形容枯槁又状似疯癫的清瘦女人。
——那是六百八十多年前,自山头一跃而下、摔死在崖底的秋荷。
“人死后,魂魄过了忘川便能尽忘前尘——再之后就可循着心意和规矩转世投胎了。”
已成了鬼差的杨大志轻声解释着那忘川水的用途。
“但她不同——她的魂魄过了忘川,那执念却仍梗着不肯让她将生前之事一一忘尽。”
“地府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让她放下心中的执念……于是她终年徘徊在忘川两岸——她终年找着她那已死去多时了的女儿。”
“大人,小人想着,您或许会愿意见她一面。”鬼差说着微退一步,静静为除秽让出了一条能继续前行的路来,“而这一面后,她或许也能放下那执念,肯去安然转生了。”
——惧魄早在瞧见那女人的第一眼,身子便寸寸僵在了忘川水边。
“阿娘……阿娘!!”她强行压抑着嗓子轻声呢喃,而后禁不住大步奔向前去——已僵硬的四肢令她奔跑时的动作控制不住地微显踉跄,但她并不打算在意这些。
——她只想快点跑过去,想尽快跑到她娘面前去。
“阿娘,娘……娘,娘。”除秽呜咽着反反覆覆重复着那句“娘”,女人浑浊麻木的眼珠则在听到了这个字的刹那,略微恢复了三分光色。
她抬起槁瘦的手,五指摸索着缓慢攀爬上少女的脸颊,一头发了花的长发乱蓬蓬的,她眼中忽迸出来两串发了浑的泪。
“二妮啊……”女人哆嗦着嘴唇低声嗫嚅,干裂了的唇瓣因被人扯动而渗出一小线艳色的红。
“二妮——你是我的二妮吗?”
“娘……是我,是我啊娘,我是二妮啊,阿娘——”除秽语无伦次,只眼下的水开闸了似的向外奔流。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忽觉着当年的她——不,他们——她忽然觉着当年的他们幼稚得有些可笑。
——许多问题,明明是张张嘴就能被解决下大半的,可他们一家六口人,偏生没一个长了那张“会说话”的嘴。
——他们偏偏就任着那点误解,在时流里积压成了冲天的怨。
“对不起啊二妮,娘不是故意没有去找你的……娘没有故意想要骂你,也没有想过要丢下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人捧着她的脸呜呜哭泣起来,数百年来的浑噩在这一霎陡然被迟来的清醒取代。
她抱着她那永远不会再长大了的女儿,一遍遍诉清了心下积存着的歉意与后悔。
——除秽记不得她到底说过多少声“对不起”了,她只记得,她每多说上一次,她心头残存着的怨气,便会在悄然间多散开一分。
——直至那经年不化的怨彻底散作了一派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