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将阴山北麓层层浸染。扶苏勒住嘶鸣的踏雪乌骓,玄色大氅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朱雀纹——那是父王灭楚时缴获的战利品。十二丈高的烽燧台上,三道狼烟笔直刺破云层,在晚霞中泛着诡异的硫磺黄。
\"公子且看!\"阿依娜突然扬鞭指向烽燧。她今日束着月白窄袖胡服,银线绣的蔓草纹从腰封攀至肩头,九色石手链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寻常狼烟该是青灰色,这烟里掺了曼陀罗花粉。\"
话音未落,高台上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两名戍卒竟将长戈捅进同袍腹腔,癫狂的面容在烟雾中扭曲如恶鬼。更多士卒挥舞着环首刀劈砍空气,刀刃撞在夯土墙上迸出火星。
阿依娜扯下披帛浸入水囊,丝绸吸饱清水后泛起珍珠般的光泽。湿帛蒙住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眸子:\"半刻钟就能让人见血发狂。\"鹿皮靴蹬着岩缝纵身而上,银链缠住垛口凸起时,发间红玛瑙额饰在暮色中划出血色弧光。
扶苏的鸣镝破空三响,亲卫铁骑如黑潮涌向山脚。他搭箭瞄准烟雾最浓处,箭簇却迟迟未发——那抹月白身影正贴着夯土墙游走,纤腰几乎折成弯弓,避开癫狂戍卒劈来的刀刃。
\"妖女坏我大事!\"假扮戍卒的细作从阴影中冲出,弯刀直取阿依娜后心。女子突然旋身甩出银链,断珠噼里啪啦砸在细作面门。趁其遮挡之际,她反手将盐袋掷入火堆,硫磺味顿时被艾草灰压制。
扶苏的箭就在这时穿透细作右肩。三棱箭簇卡在锁骨间,将人钉死在\"受命于天\"的铭文砖上。亲卫顺着云梯攀上高台时,正看见阿依娜割断最后一截引烟竹管——她的银链缠着三把环首刀,靴尖还挑着个抽搐的癫狂士卒。
\"查验尸体。\"扶苏剑鞘挑起细作下颚,忽然瞥见其耳后褪色的刺青。那是云梦泽水匪特有的标记,去年项梁诈降时,困死沼泽的楚军尸体上也有同样纹路。
阿依娜的匕首已划开军靴夹层。羊皮卷坠地的瞬间,她腕间九色石突然发烫——这是楼兰巫女感应秘宝时的征兆。扶苏的剑却比她更快,寒刃贴着颈侧划过,在羊皮上割出道裂痕。
\"驯狼女也懂秦篆?\"公子冷笑。剑尖挑着羊皮凑近火把,焦糊味中竟显出道道墨线——昆仑山脉的轮廓逐渐清晰,某处峡谷标注着楚地特有的菱角符号。
细作突然暴起!他咬断舌尖喷出血箭,左手摸向腰间火药囊。扶苏旋身挥剑,断掌带着火药囊飞出台外,亲卫的弩箭紧接着洞穿其咽喉。黑血溅在夯土墙的裂缝里,渐渐渗成龟甲纹路。
阿依娜瞳孔骤缩。这纹路与公子政胎记如出一辙,昨夜观星所见异象再度浮现:紫微星旁血雾弥漫,而昆仑山方向青光冲天。她悄悄刮下带血的夯土,九色石在掌心烫得几乎握不住。
\"报——!\"传令兵喘着粗气跪倒,\"三十里外尘烟蔽日,疑似匈奴游骑!\"
扶苏按剑转身时,大氅扫过细作尸身。衣襟散开处,肩胛骨赫然烙着燕宫六瓣雪纹——阿依娜的匕首哐当坠地。二十年前蓟城大火中,母亲雪姬被烙铁灼烧的惨叫仿佛在耳畔炸响。
\"你识得此印?\"扶苏的剑鞘压住她手腕。
女子轻笑,染血的指尖抚过细作锁骨处的蛇形刺青:\"草原狼群标记猎物,匈奴王庭偏爱毒蛇。\"她突然扯开尸身领口,暗青色纹路正在皮肤下蠕动,\"就像这蛊虫,需用活人养足七七四十九日......\"
话音未落,尸身七窍突然涌出黑虫。亲卫举刀要砍,却被九色石光芒逼退——虫群触到宝石瞬间爆裂,黏液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阿依娜背在身后的左手微微发抖,母亲临终前溃烂的伤口里,也曾爬出这样的黑虫。
军帐内牛油蜡烛噼啪炸响。扶苏展开羊皮地图,朱笔在昆仑山径旁停顿:\"墨家机关城在此,阴阳家观星台距此不过三十里......\"
\"公子可知沙画之术?\"阿依娜跪坐在案几对面研磨朱砂。她换了鹅黄曲裾,衣领处露出新月状疤痕,\"楼兰人用骆驼奶调矿粉作画,遇热方显真容。\"铜壶里的奶茶咕嘟冒泡,蒸汽模糊了她眼底的阴霾。
帐外忽然传来马匹惊嘶。阿依娜掀帘冲出时,月光正照在细作尸身上——白日里不曾留意的暗青纹路,此刻竟如蛛网在皮肤下凸起。九色石按上尸身膻中穴的瞬间,黑虫潮水般从口鼻涌出。
\"蓟城巫医的把戏。\"她擦去额角冷汗,想起母亲被燕丹太子召见那夜,带回的漆盒里也有这般腥臭。扶苏的剑尖挑起半只残虫,寒光映亮他紧蹙的眉峰——那虫腹竟有墨家机关常见的\"昭二十三\"刻痕。
巡营梆子突然变成三长两短。阿依娜翻身上马时,扶苏抛来的玄铁鳞甲砸中后背。她本能地要甩开,指尖却摸到内衬的朱雀纹——这是楚宫工艺,与项梁困死云梦泽时遗留的战甲纹路一致。
\"穿上。\"公子声音比铠甲更冷。
阿依娜系紧束带的手忽然顿住。铠甲缝隙卡着半片桃木剑穗,正是母亲殉葬时缺失的那半枚。穗头帛片焦黑,但\"不\"字残痕仍可辨认——当年熔铸玉玺的炉火中,雪姬投进的剑穗上刻着\"不负\"。
匈奴骑兵如黑潮漫过山丘,狼头旗在火把中忽隐忽现。阿依娜伏在隘口凸石后,能听见三百亲卫压抑的呼吸。扶苏的白马立在最高处,马鞍暗格里藏着半卷《昆仑谣》——那是项梁铁索连舟被焚时,火光中显影的燕国童谣。
当第一支火箭划过夜空,浸满火油的滚石轰然坠落。峡谷化作火龙巢穴,焦臭味中混着项氏一族亮银甲的反光。阿依娜的腕弩连续击发,突然瞥见敌阵中寒芒一闪——燕地特有的三棱箭正指向扶苏后心。
飞扑的瞬间,她想起质子府那支染着靛蓝染料的箭矢。二十年前燕国联魏攻赵的阴谋,与此刻的冷箭重叠成同一种杀机。扶苏的肩甲被划开豁口,鲜血渗入朱雀纹刺绣,与项梁困死云梦泽那日的血雾同样猩红。
\"留活口!\"公子的吼声惊醒了她。偷袭者正要咬破毒囊,却被九色石击中咽喉。驯马鞭卷住其脖颈甩向亲卫时,阿依娜顺势摸走他怀中的玉珏——半枚双鱼佩与母亲遗留的严丝合缝,内侧铭文在火光中浮现:\"丹心映雪,楚水长流\"。
晨光染红阴山时,扶苏正在清点箭矢。阿依娜倚着残破的战旗,指尖摩挲完整的玉珏。玉佩裂缝处沾着昆仑玉粉,与九鼎某处纹饰的矿物成分完全相同。当公子转身时,她已将玉佩藏进贴身香囊——那里还收着沾血的夯土,与从细作靴底刮下的燕宫朱砂。
传令兵的号角再次响起,这次指向骊山方向。阿依娜翻身上马,九色石在朝阳中折射出七彩光晕。她知道,当这些碎片拼凑完整时,母亲雪姬背负的燕宫秘辛、公子政胎记的来龙去脉,都将随着昆仑山径一起暴露在天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