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语茶歇的木门上，一串竹风铃悬在门楣下，青竹片削得薄薄的，风一吹便“叮铃铃”地跳起舞来。雨丝斜斜地织着，落在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沙沙”声，混着风铃的清响，倒比店里循环播放的古筝曲更添几分沁人心脾的清宁。许前进刚把茶钱放在梨木柜台上，穿蓝布衫的东子老板捏着铜板往木质钱盒里一投，“啪嗒”一声轻响，像给这雨景按了个温柔的暂停键。他转身时，正见富贵姐捧着只青瓷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上的缠枝纹，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眼角的笑纹里都盛着光。
“前进啊，你可太厉害了。”富贵姐往他身边凑了半步，压低的声音里裹着按捺不住的赞叹，尾音都带着点发颤，“我原以为这剧组的人都眼高于顶，拍个戏跟多大的官下乡似的，没想到你一个电话，徐大国先生真就肯抽时间来见我。”她手里的茶杯轻轻晃了晃，碧螺春的热气裹着兰草般的茶香漫上来，在她鼻尖绕了绕，又轻飘飘地散开，“这可是上了电视的机会啊，咱‘富贵姐农家乐’的招牌一出去，往后城里的游客还不得跟赶大集似的，把门槛都踏破了？”
“富贵姐，你可别当回事。”许前进往竹椅上坐，椅面带着雨后的微凉，顺着裤腿往上蹿。他抬手理了理衣襟——为了见徐大国，特意翻出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袖口都熨得平平整整，连平时沾惯了泥点的袖口，也仔细卷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大国先生本就和蔼亲近，再说他在咱们葫芦湾拍戏，根儿就扎在咱村的土地上，本就该和村里人多走动走动。有这些合作交流，不挺正常的吗？”话虽说得轻巧，他指尖划过衣襟上的布纹时，还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也对呀。”富贵姐笑着点头，手指在茶杯沿上划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数着心里的欢喜，“可不管咋说，这忙你是帮到实处了。等这事成了，我非得请你和美丽、二懒叔他们来农家乐，炖只后山散养的老母鸡，再弄两盘刚从地里薅的青菜，拍两根自己腌的腊排骨，好好喝两杯。”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风铃突然“叮铃”一阵乱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急促又热闹。穿藏青色夹克的徐大国掀着油布门帘走进来，发梢还沾着亮晶晶的雨珠，像是落了层碎星子。他身后跟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拎着只方方正正的黑色公文包，步子迈得又轻又快，想必是助理。
“哎呀，大国先生来了！”许前进“噌”地站起身，竹椅腿在水磨石地板上划出“吱呀”一声，在这安静的茶歇里格外清亮，“快坐快坐，刚泡的碧螺春，水温正好，还热着呢。”
徐大国把湿漉漉的夹克脱下来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块银色的表，表针“咔嗒咔嗒”地走着，像是在数着时间。“打扰了。”他往竹桌旁坐，目光扫过桌上的盖碗、茶荷，最后落在富贵姐身上，嘴角噙着点笑意，“这位就是富贵姐吧？”
富贵姐连忙放下茶杯，手在靛蓝围裙上擦了又擦，脸上堆着热乎的笑：“是我是我，大国先生您好。常听前进念叨您年轻有为，说您拍的戏在省里电视台都播过，今日一见，果然是文质彬彬，透着股书生气，不失儒雅。”
“富贵姐客气了。”徐大国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朝助理抬了抬下巴，“关于广告植入的事，我中午跟制片人聊了聊，他说可以给个片尾特写的位置，时长大概3秒，足够把农家乐的招牌和村口的路牌都拍进去，字也能看得清。”
“3秒？”富贵姐眼睛“唰”地亮了，像被阳光照到的湖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围裙的系带，“够用够用！别说3秒，就是两秒，能让全国观众瞧见咱葫芦湾的名字，瞧见‘富贵姐农家乐’这五个字，就比啥都强。”
“那你看这样可以吗？”徐大国从助理手里接过张打印好的表格，推到富贵姐面前，纸页边缘还带着点卷边，“片尾最后定格时，给您的农家乐弄个几秒的小特写，镜头从院门口的老槐树摇到门楣上的招牌，再配上行字‘葫芦湾富贵农家乐——尝鲜自种果蔬，体验田园生活’，这广告您看可以吧？”
“可以可以！”富贵姐连说了两个“好”，抓起桌上的笔就想签字，笔尖刚碰到纸页又突然停住，抬头看向许前进，声音低了些，“这费用……”
“具体的多少钱我会告诉前进书记。”许前进接过话头，朝徐大国摆了摆手，语气笃定，“剧组有剧组的规定，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制片人算盘打得比谁都精，一分一厘都不会差。您放心好了，他们不会让咱多花钱的，该多少是多少，绝不含糊。”
“瞧你说的，显得我有多小气似的。”富贵姐也跟着点头，把表格往回推了推，眼神里带着诚恳，“行有行规，这个我懂。您就实打实地说个数，只要在理，我们绝不含糊，该掏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徐大国看着两人坦诚的样子，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原以为村里人为了省钱会讨价还价，甚至磨半天嘴皮子，没想到这么痛快，倒让他准备好的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既然二位都明白，那我就直说了。片尾特写市场价是八千，看在前进书记的面子上，也看在咱合作愉快的份上，给你们算六千，要是需要开发票，就再加五百税点，这是规矩。”
“六千？”富贵姐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开了，眼角的纹路挤成了朵花，“不贵不贵，这钱花得值！就按您说的办，开发票，我好跟公司报销，明明白白的。”
“好。”徐大国让助理把合同拿出来，纸页上还带着油墨的味道，“签了这个，明天我就让摄影组去拍个素材，争取后天就剪进成片里，不耽误进度。”
三人签完字，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大半，碧螺春的叶子沉在杯底，像睡着了似的。许前进端起茶杯，朝徐大国举了举，杯沿的水珠滴在桌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点：“来，咱们干一杯，为咱们的合作愉快干一杯！”
徐大国也端起茶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青瓷杯相击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越得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合作愉快。”
茶水下肚，许前进突然感觉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会都快七点了，想必大国先生还没吃晚饭吧？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淅淅沥沥的，不如喝了这杯茶，咱们去吃点夜宵？村口老李的馄饨摊，皮薄馅大，汤是用骨头熬的，撒把香菜、滴两滴香油，暖和得很。”
“不了不了。”徐大国摆了摆手，起身拿起臂弯里的夹克，“前进书记的好意我心领了，剧组还等着我回去审片呢，今晚得把明天要拍的镜头顺一遍，灯光、走位都得再过目，实在走不开。”他往窗外看了眼，雨丝比刚才密了些，“再说这雨越下越大，山路滑，我得早点回驻地，免得耽误明天的拍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强留了。”许前进也跟着站起来，往门口走，“我送您出去，门口有合作社的三轮车，篷布是新的，不漏雨，让大伟送您回去，他对东山的路熟。”
“不用麻烦了。”徐大国推开门，雨丝立刻斜着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晕开一小片深色，“助理开车来的，就在外面等着呢，黑色的轿车，好认。”
富贵姐也跟着送出门，站在屋檐下看着徐大国弯腰上了辆黑色轿车。车灯“唰”地亮起来，在雨幕里劈开两道金黄的光，像两把长刀，慢慢驶远了，光带最后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
“这就成了？”富贵姐回头看向许前进，眼睛里还带着点不敢相信的光，像做梦似的。
“成了。”许前进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带着实在的温度，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滴，“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在两人脚边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映着屋檐的影子，“等电视剧一播，保准有城里人像赶庙会似的往咱村跑。到时候你可得把菜做地道点，老母鸡得炖够时辰，青菜得现摘现炒，别砸了‘富贵姐农家乐’的招牌。”
“放心吧你。”富贵姐笑着捶了他一下，力道轻轻的，“我这手艺，闭着眼炒出来的菜，都比城里大饭店的强。就说我做的腌菜炒肉，二懒叔每次来都能多吃两碗饭。走，回去吧，雨该下大了，别淋着。”
两人转身往茶歇里走，门楣上的风铃又“叮铃”响起来，像是在为他们喝彩。许前进看着窗外的雨，雨丝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把整个村子都罩在里面，突然觉得这雨声里都裹着点甜味——就像北山果园熟透的苹果，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能甜到心里去，甜得人心里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