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底,一枚铜钱静静地躺着,铜钱的面纹,正对着徐阶。
徐阶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分明是当年东林旧识之间,用以传递“劝谏信物”的标志!
他长叹一声,心中最后一丝犹豫荡然无存。
提笔,他迅速拟就了一份《民生七问疏》。
疏文直指炭政非但不是南陵一地的弊病,实则为天下通病,并大胆提出了“开匦纳民词,许寒门诉状”的建议,这是要将民间的疾苦,直接呈现在朝堂之上!
紫禁城西偏殿,苏婉儿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熏香名录。
她本是尚服局的掌衣女官,如今虽身处宫中,却仍牵挂着宫外的一切。
这时,小顺子,这位宫中洒扫的太监,慌张地闯了进来,塞给她一块蜡丸。
蜡丸内,赫然是徐阶那份《民生七问疏》的抄本。
苏婉儿快速浏览,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此刻,养心殿内,皇帝正接见那位巡盐御史。
御史声嘶力竭地陈述着“南陵乃刁民构陷良商”的论调,恳请皇帝速派钦差前往“压阵”。
苏婉儿沉吟片刻,取出今日当值的“雪魄兰”香饼。
在研磨过程中,她悄悄地多加了三钱龙脑——这是一种奇特的香料,能致人思绪纷乱,易生疑虑。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宫中太监急匆匆来报:“陛下觉香气躁烈,命撤炉更香。”趁着更换熏炉的间隙,苏婉儿将徐阶的书稿巧妙地藏于新进贡的蚕丝包裹之中,呈递御前。
皇帝翻阅着,脸上不见丝毫喜怒,只是一句随意的问话:“这‘差一条命’,是谁写的?”身旁一位年长的老臣躬身答道:“据查,是南陵一乡塾女子所教。”皇帝沉默了良久,最终,在疏稿的末尾,用朱砂御笔写下了一句批语:“民不能言,朕代其问。”
与此同时,南陵城外,那座荒凉的坟茔前,周二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
她已经在荒坟旁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棚,每日清晨,她都会准时击鼓三通,然后高声诵读那本《炭害纪略》。
起初,无人理会,她孤身一人,像个被遗忘的影子。
可到了第三日,一位咳血的老农,颤颤巍巍地走来,跪倒在地,哭诉着自家柴薪被强征后,全家如何在寒冬中挨冻。
消息如同野火般传开,南陵周边村落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徒步前来。
他们在周二妞父亲的碑前按手印,留下自己的遗书。
更令人动容的是,村里的孩子们,也开始背诵起那首山调:“三百斤炭价三十两,中间差几何?差一条命!”李府的家丁试图上前驱赶,却被愤怒的村民们围住,他们质问:“你们烧的炭,我们吃的灰!”奉命出警的周捕头,站在人群边缘,久久未动。
最终,他转身下令:“收械回衙。”当晚,他私下拆开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一张焦布的残页复印件,以及一句话:“你验过的棺,还记得味道吗?”陈皓坐在客栈昏暗的房间里,手中的南陵简报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窗外,残月高悬,映着皇城角楼的飞檐,那锋利的弧度,像极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万富贵那厮跑了,可李老爷那只老狐狸还在,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肯定是个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控之人”。
“他们以为查案是审人,”陈皓低语,声音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韧性,“我说的‘请山行’,是要把整座山都搬进大堂作证!” 他缓缓铺开一张白纸,笔尖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勾勒出一幅舆图。
北岭、苗疆、漕道、驿路,那些曾经留下的足迹,如今都化作了醒目的红点。
最后,他的笔尖在京城西南角停下,那里,一个废弃多年的工部匠籍司旧址,却隐藏着永乐年间皇木档案的原始存档。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一阵急促的猫叫,那是阿蛮回来了。
它肩头的血迹还未干,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破损的陶罐。
罐底,半句模糊的铭文若隐若现:“拂尘入宫室,祸延九重深。”陈皓的眼神骤然锐利这趟浑水,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夜,京城一处隐蔽客栈的密室里,烛火摇曳得有些不安分,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阿蛮,这位平日里总是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小伙子,此刻正倚着墙壁,粗重地喘息着,那浸透了血迹的肩头,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只破损陶罐,像是某种珍贵的诅咒,裂口处露出了半截焦黑的竹简。
陈皓没有多问,只轻轻接过陶罐。
他眸光如炬,手指轻柔得如同拂过情人脸颊,用一把小巧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片焦黑的竹简残片。
当“永乐十七年皇木调拨令”几个字赫然入目时,密室里仿佛有无形的气流在涌动。
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拿起竹简仔细端详那落款的印鉴——果然,与工部档案里那种规整到有些死板的格式,完全是两码事儿!
这背后,藏着多少猫腻,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陈皓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谱。
他再看向陶罐底部那半句模糊却遒劲的铭文:“拂尘入宫室,祸延九重深。”这话一出,陈皓脑子里立刻蹦出了《匠籍录·杂禁篇》里的一段记载:这可是当年,一位被冤屈处死的木匠首领,在临刑前用血泪刻下的警示!
它分明指着,内廷那些狗仗人势的宦官,是如何篡改营造档案,巧立名目,虚报耗材,从中牟取巨利,把国库当成自家的米缸。
陈皓凝视着那铭文,心里头那股子怒火,简直快要烧穿这客栈的屋顶。
他忽然抬眼,看着阿蛮那双因疲惫和隐忍而显得有些混沌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阿蛮,你爹当年,是不是因为拒绝修什么‘虚梁’,才被逐出匠营的?”
阿蛮闻言,身子猛地一震,那双眼眶瞬间就泛起了血丝,像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
他紧抿着嘴唇,过了许久,才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牙关紧咬,发出一声隐忍的低吼。
那吼声,更像是压抑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陈皓轻拍着他的肩头,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旁人难以理解的坚定:“好小子!今晚,你不是逃回来的。你啊,是带着祖宗的账本回家了!”这话,像是一道惊雷,炸醒了阿蛮,也像是一剂猛药,让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眼中那种迷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的释然,和一丝复仇的火焰。
他知道,陈皓懂他。
次日清晨,京城西侧的废窑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泥土和砖瓦的陈旧气息。
赵铁嘴,这位漕帮的舵首,此刻却扮作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收破烂的汉子,推着一辆嘎吱作响的独轮车,穿梭在巷子里。
他手里那根挑着破烂的竹竿,还时不时地敲打着墙壁,发出“咚咚”的声响,活脱脱一个底层的小人物。
他走到一处破败的院落前,轻咳一声,柳婆婆便从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里走了出来。
老妇人佝偻着背,手里却稳稳当当地提着一只腌菜坛子。
她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一眼四周,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将坛子递给赵铁嘴。
赵铁嘴心领神会,假意接过坛子,手指在坛底轻轻一摸,便摸到了一层薄薄的包裹。
回到无人处,他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虫蛀严重的《匠户迁徙簿》复印件。
当他翻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自永乐年间以来,三百余户匠族,被强迁、绝嗣,或是莫名其妙地“病亡”……而那名单上,“北岭陈氏”四个字,竟然也在其中,刺眼得让人心惊!
赵铁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陈皓的祖上,并非什么寻常的商贾,竟也是那群被权力倾轧的匠人!
他们不是因为商战失败,而是因为拒绝伪造皇木用量,被活生生构陷,贬为民户,流离失所。
“这……这等东西,怎会流落民间?”赵铁嘴倒吸一口凉气,他见过太多的阴谋诡计,却从未想过,有些冤屈,竟能藏得如此之深,如此之久。
柳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个凉薄的笑容,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哼,天子脚下,哪块土不埋冤骨?只是有人不敢挖,有人不愿看罢了。”她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三日之内,必须启封匠籍司旧库,否则,工部那边就要派兵‘修缮围墙’了。到时候,那些真相,可就真的要被砌进墙里,永远不见天日了。”
这番话,让赵铁嘴的心头猛地一沉
客栈里,陈皓已经连夜绘制了“匠籍司地形图”。
烛光下,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勾勒出工部匠籍司的旧址轮廓。
他发现,这地方的地下,竟然隐藏着双重地窖结构,入口处被厚重的砖石封死,外面还有工部的差役每日巡逻,森严得让人无从下手。
正当他苦思冥想,一筹莫展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徐阶,这位国子监的文书官,身着一袭素色长衫,悄然来访。
他那张清秀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