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婓迪和娟子带着琳诗、李文、章华等人在餐厅热热闹闹聚了一场。
直到最后一道甜汤见底，这顿犒劳众人的庆功宴才算散了席。
前脚刚出饭店大门，斐迪就攥住娟子的手腕：\"走，回老宅。\"两人踏着青石板路匆匆往祖宅赶，拐过三条胡同便望见朱漆大门上悬着的\"斐府\"灯笼。
\"妈，大哥，大嫂。\"刚跨过门槛，婓迪就带着娟子朝正厅疾走。穿过影壁时娟子轻轻拽了下丈夫的衣袖，提醒他放慢步子。正厅里德芳夫人正端着青瓷茶盏，见他们进来便搁在八仙桌上。
德芳难得没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起身时鬓角银丝在烛火里泛着柔光：\"小迪啊...\"她突然哽住声，双手握住婓迪的手腕，\"斐家这代能为国家奉献传承，全靠你去完成了。\"
\"小迪这回确实争气。\"斐郎突然插话，手里盘着的核桃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大嫂忙把茶点往娟子跟前推，描金瓷碟在红木桌面上划出轻响。
说是按规矩给族中长辈们问安，可夫妻俩眼神总往东厢房飘——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了。
娟子绞着帕子的手指节都发了白，到底没敢当着婆母的面提接孩子回家的事。
离西厢房还有十来步远，泠泠琴声就裹着穿堂风里的桂花香飘过来。斐迪和娟子不约而同收住脚步，对视时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惊喜。
娟子扯住丈夫袖口，两人踮着脚尖往声源处挪。雕花木门半掩着透出鹅黄光晕，娟子伸手要推门，斐迪突然扣住她手腕，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门轴\"吱呀\"轻响，两人猫腰闪进屋里，冲正要起身的琴师连连摆手。
窗边藤椅里蜷着个小小身影，藕荷色衫子被晚风掀起荷叶边，两根羊角辫随着《彩云追月》的旋律轻轻晃悠。
娟子倚着门框，手指无意识绕着帕子上的流苏，斐迪的喉结跟着琴音上下滚动。
直到最后一个泛音散进暮色里，屋檐下的铜铃正巧\"叮\"地一响。
娟子抬手要拭眼角，发觉丈夫早把汗津津的帕子塞进她手心。
琴弦震颤未止，小姑娘肩膀突然一颤，摸着琴边转过身子时，刘海底下忽闪的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语气十分得平淡！
斐迪搭在娟子肩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隔着绸衫掐进皮肉。另一只手按在五斗柜旁的书桌上，摞成小山的作业本\"哗啦\"晃了晃。娟子被带得往前踉跄半步，绣花鞋尖堪堪蹭过琴凳的雕花腿。
\"想我们的宝贝女儿了，这不刚办完事就赶回来看你！\"
娟子嗓音打着飘，伸手要摸女儿发顶。小姑娘却低头抠琴沿的缠枝纹，突然\"腾\"地站起来。
凉鞋啪嗒啪嗒碾过青砖缝，马尾辫扫过斐迪僵在半空的手：\"等这些数学题做完再说。\"女儿冷漠的态度，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
穿堂风掀动窗纱，作业纸打着旋儿扑到娟子裙边。斐迪弯腰去捡，瞥见妻子死死咬着下唇，齿痕处泛着青白。
女儿弓着背趴在酸枝木桌上，笔尖在台灯光晕里划得飞快，橡皮屑扑簌簌落在砚台边。
他起身时膝弯撞翻琴凳，\"咚\"的一声闷响惊得两人同时伸手。指尖刚碰上包铜凳脚又触电似的缩回来，斐迪的手背撞上娟子腕间的玉镯，脆响惊得窗外蝉鸣都歇了一瞬。
娟子抹了把脸，突然去扯湘妃竹窗帘绳：\"灯不够亮，伤眼睛。\"
斐迪盯着女儿绷直的脊背发怔，许久后从裤兜里伸出潮乎乎的手，指尖悬在女儿肩头三寸处抖得像风中秋叶。
这个面对数次生死都不曾皱眉的男人，此刻后颈的冷汗正顺着脊沟往下淌。当年违逆祖母梵卿摔门而去时都没这般心慌，如今面对亲生骨肉的冷漠，紧张地竟连句整话都挤不出。
檐角铜铃刚敲过三更，月光正巧漫过雕花窗棂。斐迪和娟子并排躺在老式拔步床上，杭绸被面窸窸窣窣蹭着竹席。
\"咯吱——\"
床板突然轻响，两人几乎同时翻过身。斐迪曲起的手肘刚碰到娟子微凉的胳膊，就听见对方脱口而出：\"哎！你说是不是该......\"
\"该带闺女出去散心！\"
叠在一起的话音刚落，娟子绞着被角\"噗嗤\"笑出声。斐迪摸到枕边的怀表，表盖弹开时\"咔嗒\"轻响映着月光——十一点零七分。
墙角挂钟的滴答声突然格外清晰，娟子望着帐顶的流苏穗子：\"要不咱们......\"
\"明天就带她去西郊马场！\"斐迪猛地支起半边身子，床幔金钩跟着晃出细碎光斑。“或者植物园踏青，或者……”
话尾还没落地，两人又同时笑倒在绣枕上，惊得夜风掀起帐幔一角。
晨光从六角窗棂斜切进来，咖啡杯沿的白雾袅袅升起。斐迪握着银质餐刀\"嚓嚓\"切完牛排，瓷盘与刀叉轻碰的脆响里，他朝娟子使了个眼色：\"囡囡，这周末爸妈想带着你......\"
\"去植物园踏青好不好？\"娟子突然倾身按住桌沿，青瓷茶壶被她碰得晃出水纹，\"听说新引进了热带......\"
女儿叼着珐琅勺\"唔\"了声，银匙在煎蛋上戳出个半月形缺口。刀叉在她盘底划出细碎的\"刺啦\"声，油星溅到蕾丝桌布上。
斐迪把琉璃碗推过去时碰翻了胡椒瓶：\"那囡囡最想去哪儿？\"盐粒在晨光里簌簌落进沙拉。
小姑娘垂着眼睫，刘海在煎蛋黄上投下细影：\"都行呀。\"银叉突然\"当\"地戳中骨瓷盘底，\"不过我得带作业本——周五要写观察日记的。\"
两个刀叉悬在牛排上方齐齐顿住。斐迪的汤匙\"当啷\"撞上青花碗，娟子攥着的披萨被掐出五个月牙印。隔着糖罐里斜插的银匙，两人的目光在晨雾般的热气里碰了碰，又各自垂下。
娟子的银匙把奶咖搅出深褐色漩涡，斐迪盯着咖啡里晃碎的倒影，喉结动了动，突然被卡住的苦涩噎得发慌。
斐迪夫妻吃过早饭，和母亲德芳打了招呼，刚拿起书包准备送女儿上学，客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阿姨的声音很快传来：\"迪少爷，姑奶奶找你！\"
斐迪一听是姑姑找自己，心里知道又有事情要发生了，默契地和娟子对视一眼，走向客厅接起电话：\"姑姑，我是小迪。\"
\"帮姑姑个忙。\"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斐迪愣住了——想不到历来强势的姑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连忙回应：\"姑姑，您的要求我一定会去做，不过时间上能不能推迟几天？\"
\"怎么，有事？\"
\"我和娟子已经答应了你侄孙女，想这个周末带她出去玩玩。\"
\"这样啊......\"电话里传来短暂的沉默，\"你现在有时间？\"
\"正要送您侄孙女上学。\"
\"好！我让司机直接去学校接你。\"
\"那好吧。\"放下电话，斐迪朝娟子摊开双手抖了一下，\"姑姑的事，推不掉的。\"
娟子苦笑着点头，挽起斐迪的胳膊往外走：\"那就先送女儿吧！\"她低头看了眼蹦蹦跳跳的女儿，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也不能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