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打开前，他以为信里的内容会很长，这女人留给孔嬷嬷的保命符，最起码也得有个两三页，才能保下这狗奴才的命，才能说服他这个，天底下最为尊贵的男人为她网开一面。
可他没想到，这信里的内容，短得他想发笑，甚至怒意重重。
她就这般笃定，自己当初看到这封信后会放过这狗奴才？她就这样吃定他会心软？
这狗奴才，当初可是宁死都没拿出这封信出来。
是该生气的，这么多年的念想，他找了她那么久，她竟真的毫无留恋，就这么一封信，就这么几行字就想把他给打发了？
可也就这寥寥数语，龙坐上的宣和帝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从暮色渐起到夜深人静，久到康公公等内侍，以为他是看魔怔了，要私自做主把素来得宠的连婕妤请过来规劝，久到这位向来英明神武，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已经把这里面的内容一字一句，一次一次全部深深刻进了心里……
他才终于舍得把信放下。
殿内烛火通明，可宣和帝只觉得恍惚。
他想起那老妇方才跪在殿中的模样，是那么的不卑不亢，就如当年他问她那人的去向时，眼神中带着同样的决绝。
“老奴在这宫里装疯卖傻多年，所求的不过是想替着故去的人，守着她留下的那点念想，看着他能一生顺顺利利的过下去罢了。”
“这东西原本该跟着老奴一块儿入土，去见它原本的主人，可近来天色不对，老奴担忧当年那场雨又要淋下来，浇坏刚冒头的嫩芽……便斗胆倚老卖老一次，拿着故人留给老奴的东西，诚心求一回陛下。”
“陛下心里若还真的在意故人，就看在当年那株花也曾好好开过的份儿上，照拂这嫩芽一回吧！”
“老奴这条命，还有主子留下的这点念想，这回都一并抵给陛下了。”
最后一句说完，这老货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若不是康公公等人警醒，怕是就被她当场自尽成功了！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老货当年就宁死不屈，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行，还在宫里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如今倒愿意为了个陌生姑娘，低下身段来求他一回。
是因为……她同她是一样的吗？
宣和帝的目光又投向案上的信…
那夜，没有人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小心翼翼伺候的康公公只看到这位陛下，一会笑一会又阴沉的脸……
许久，他捏着薄薄信纸的手指逐渐松开，脸上的阴沉也渐渐淡了下去，可再开口时，声音却哑得厉害。
“康元海，笔墨伺候！”
＊
“素云姐姐，田姑娘说今夜没什么胃口，不想用晚饭，让我们别准备了。”
小丫鬟脆生生的话闯进素云的耳里时，她正看着炉上的药罐出神。
“知道了！”
素云动都没动，只是一味盯着冒着热气的药罐子看。
这是许云苓最近要吃的药，大夫吩咐了，每日两顿，每顿药都要熬足两个时辰。
自从素绿不在后，留在许云苓身边的人只有素云，还有庄子里原本就有的几个小丫头。
作为这位田姑娘身边唯一的大丫鬟，素云自然在这庄子里有大大的话语权，她每日只用贴身伺候那个，一天只会枯坐发呆的主子就行了，无需她干什么活。
可这位大丫鬟依旧每日都会抽时间盯着这药罐子，熬足了时辰才会亲手送药过去。
“你去里头的柜子里拿些果脯来备着，等会姑娘喝完药，习惯用果脯压压的。”
打发走小丫鬟后，素云藏在袖口的手捏了捏，眉头也皱了皱，似乎纠结着什么。
她几次打开盖子查看，可伸出的那两根手指，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暮色渐沉，同宋怀山一起赶到这座庄园的，还有前几日刚刚赶制完成的喜服，和一个精美无比的红木盒子。
织金云锦的衣料，极正的红，边缘绣了一圈并蒂莲，花瓣层层叠叠，那是由江南云锦楼的几十名绣娘，在一个月内不分日夜的赶制才完美完成的。
宽大云袖上的喜字纹样，则是由京都的凌雪阁绣娘，用金线绣缀各式缠枝环绕而成，针法绝妙，绣艺精湛。
最妙的则是那裙摆，自腰下散开足足有三尺长，上面用金线混着各式难得的色线，合绣成一对对喙衔同心结的鸳鸯，以蹙金勾边，绣着十二色晕染叠绣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绽放其间，雍容华贵。
几对鸳鸯在繁花簇锦中交颈而卧，身上金线勾出的羽纹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把这整服的喜气与福气，都牢牢锁进了这锦绣华服里。
药还未来得及端去，素云便被叫去伺候许云苓更衣。
铜镜中的女子依旧还是那副麻木样，若不是听到明日就可以见到枝枝，估计方才那抹淡笑都不会出现在脸上。
喜服是先前按照她的尺寸量身定做的，十分贴身。
已入夜，她穿着一身正红盈盈而立，梳好的发髻上，牢牢插戴着那年他送去的一整套金累丝头面。
是的，宋怀山方才说，当年她同李松青成婚时，他送的这套头面才不是什么贺礼，而是他给的聘礼！
看着铜镜中华丽的自己，许云苓无神的眼中依旧平平淡淡。
她这一生，一共披了四次嫁衣，却只有两次是心甘情愿，是满心欢喜，是得偿所愿，是为同一人所穿。
这四次里，嫁衣最为华贵的便是这次，满目的红，满目的精美，满目的堆砌，却是一场与己无关的可笑戏份。
一顿繁琐的折腾，待她穿戴整齐后，房门被推开，同样身穿喜服的男人慢慢步入，抬手一挥，素云等人便俯首慢慢退出。
面前的女子稳稳立在镜前，红妆素面，裙摆上的繁花鸳鸯在烛光中流光溢彩。
这身喜服她穿得很美，很显她的身姿，量身定做的正红，把她的容色托到了极致，纤细的腰肢和舒展的肩线被勾勒得几乎完美，衬得她的肌肤莹白如瓷。
金累丝头面上的粒粒珍珠，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光彩夺目，圆润饱满，鬓边耳际垂落的金链串珊瑚珠流苏微微晃荡着，就着那副水滴南珠耳坠子，在铜镜中倒显出几分活色，衬得她更加的明艳动人。
一身赤金暗纹，正宫红缎的男人，在远处静静看着她端庄的背影，却全程静默无言，只一动不动的将她的身影，牢牢地、一寸寸地用力刮进自己的心里。
两人一背一立，直到铜镜中传来晃影，许云苓隔着这面镜，看着身后的红影步步朝着自己逼近，随即轻轻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宋怀山没有走得很近，只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停下。
也或许他在想什么，他也没说话，许云苓也没说话，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着。
直到过了好久，身后的人又动了动，他把那两步的距离迅速吞掉，从身后慢慢环住腰身，紧紧抱住她。
“如果没有他的消息，如果他这次没有回来，你会爱上我的，对吗？”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的侧脸，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会的，你一定会会的！”
声音轻得像是在哄自己什么一样。
突如其来的话，使得铜镜中的女子缓缓睁开了那双眼睛。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与他，同他的目光牢牢相撞后，却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可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话，许云苓的眼眶竟然有些酸涩，一滴泪就这样慢慢沁了出来。
“哭什么呢？我都没哭。”
温润的指尖拂过她的眼睑，将那滴泪珠轻轻拭去。
他隔着铜镜看着她，看着她紧闭的双眸，看着她的神情，看着她在镜中的容姿，那么美，那么耀眼，那么难忘。
“你从前说过的，要娶你，必须礼数齐全，以正妻身份，八抬大轿的将你风风光光迎进府里。”
“你看，现在我做到了，你之前让我做的所有事，我都已经做到了！”
宋怀山又一次侧头看向她，他希望她说点什么，可惜的是，眼前的女子一直紧闭双眸，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也不恼，只是继续这样抱着她。
“别担心，一切有我，你只要乖乖待在我身边，等着成为我的妻子，一切的风雨，自有我替你承担。”
隔着那道珠链流苏， 他轻轻蹭着她的脸，口中说着最动人的情话，手上做着最温柔的动作，心底释放着自己最深的情意与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