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大半?”
那年轻书吏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再说些什么弥补,冯去疾却已经转过身,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了下来。
“赢一!”
赢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传我命令,所有随行的文华府书吏,即刻停止查问,全部来此集结!笔、墨、纸,尽数搬到此地最大的营帐之内!”
“另将陈郡守,以及东郡郡守府内所有主事的官吏,全部给老夫叫过来!半刻钟之内,我要见到他们的人!”
“再派人去城中,把所有识字的画师、以及笔墨铺子的掌柜,也一并‘请’来!”
一连串的命令,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迟疑。赢一没有问为什么,只沉声应道:“诺。”随即转身,几名黑冰台的骑士立刻如鬼魅般散去,执行命令。
整个营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瞬间唤醒。火把的光亮在各处燃起,人影晃动,原本因审讯结束而稍显松弛的气氛,陡然间变得比之前更加紧张。
那名年轻书吏,名叫夏禾,是文华府第一批录取的见习书吏,农家出身,因对算学和格物之学颇有天赋,被破格选入。他此刻还愣在原地,完全没搞懂这位右相大人要做什么。
“愣着干什么?”冯去疾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我。”
夏禾一个激灵,赶紧提着灯笼,快步跟上。
最大的那座营帐,很快被清空。一箱箱崭新的白纸被搬了进来,一锭锭上好的松烟墨被整齐地摆放在案几上。五百名文华府的书吏,还有那些从城里被“请”来的画师和掌柜,全都惴惴不安地挤在营帐里,窃窃私语,不知道这位煞星般的丞相大人深夜把他们召集起来,是要做什么。
陈郡守带着一群属官,最后一个赶到,个个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惊恐。
“丞相……下官……下官来迟……”
冯去疾没理会他的请罪,他径直走到营帐中央,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
“诸位。”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营帐瞬间安静下来,“想必都已听闻,东郡及周边数郡,有谶言歌谣四起。”
众人脸色微变,皆低下头,不敢接话。这是捅破天的大事,谁敢乱嚼舌根。
“敌人用的是这杀人不见血的谣言,他们要乱我大秦江山,要让这天下的百姓,再回到战火纷飞的岁月!”
冯去疾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陛下派老夫来,不是来听一句‘天意如此’的!天意若想分我大秦之地,老夫就先把这天,给它捅个窟窿!”
他走到夏禾面前,从他手中取过那盏灯笼,高高举起。
“黑夜是谣言最好的外衣。但只要有光,再深的黑暗,也终将被驱散!”
他猛地将灯笼,掷向那一堆小山似的白纸!
“啊!”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陈郡守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没坐到地上去。这要是点了火,整个营地都得烧起来!
然而,灯笼只是砸在了纸堆上,滚落下来,烛火摇曳了几下,并未引燃。
“你们怕了?”冯去疾冷笑,“怕这星星之火,会成燎原之势?”
“老夫告诉你们,老夫要的,就是这燎原之势!”
他转身,对那群同样目瞪口呆的文华府书吏喝道:“你们,是大秦的笔!是陛下的眼!更是这驱散黑暗的光!”
“老夫不要你们去写那些之乎者也的道德文章!老夫要你们,用最简单的字,最浅显的画,把你们在文华府里看到的东西,学到的东西,都给老夫画出来,写出来!”
他一指夏禾:“你!你不是农家出身吗?画!给老夫画一柄旧犁,再画一柄文华府出的新式曲辕犁!在旁边写上字,告诉所有人,用新犁,一人一天能耕多少地,用旧犁,一天又能耕多少地!告诉他们,这是陛下给他们的,不是老天爷!”
他又指向另一名面带惊愕的年轻人:“你!你是医家博士的弟子!画!画一个孩子得了伤寒,巫医在跳大神,而文华府的医官,在用《对证施治录》上的方子给他诊治!告诉所有人,信鬼神,会死人!信陛下推广的医术,能活命!”
“还有你!墨家出来的!那个什么……龙骨水车!给老夫画出来!画它怎么把河里的水,引到几丈高的田地里去!旁边写上,一架水车,能浇灌百亩良田,能让多少人免于旱灾之苦!”
冯去疾的声音,在营帐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
“不要长篇大论!不要引经据典!老夫要的就是让一个大字不识的黔首,都能看懂!看明白!始皇帝治下的大秦,究竟是在让他们死,还是在让他们活!”
“画!现在就画!今夜,不许有一个人睡觉!天亮之前,老夫要看到至少一万份这样的图册!”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夏禾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扔掉灯笼,猛地跪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下官,遵命!”
“我等,遵命!”
五百书吏,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声震屋瓦!
画师们也明白了,掌柜们也明白了。
冯去疾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已经完全傻掉的陈郡守身上。
“陈大人。”
“啊?下……下官在!”陈郡守一个哆嗦,赶紧站直了。
“明天一早,这些图册画好之后,老夫要你做一件事。”
“丞相请吩咐!下官万死不辞!”陈郡守拍着胸脯保证。
冯去疾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打开东郡所有的官仓,把里面的粟米、布匹,拿出来。”
“啊?”陈郡守的笑脸,僵在了那里。
“明日,以郡守府的名义,在东郡境内,尤其是那些歌谣流传最广的乡、里,设立粥棚,分发粮食和布匹。”冯去疾的语气不容置疑,“每一处分发点,都要张贴这些图册。派人去讲解,一边发粮食,一边讲。告诉那些百姓,这是陛下的恩典,是文华府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