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多余的言语。这一扶,便代表着契约的达成。
李斯悄无声息地走了,如同他来时一样,只在东宫的主厅里,留下了一卷沉甸甸的竹简,和一片凝重的寂静。
扶苏、苏齐、张苍三人围坐在案前,目光都落在那卷杀气腾腾的名单上。烛火跳动,将竹简上一个个名字的影子,拉扯得狰狞可怖。
“好家伙,这位李丞相可真是……”苏齐咂了咂嘴,打破了沉默,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惊叹已说明一切,“他这是把整个李氏一族的未来,连同他自己的脑袋,一并押在了咱们这艘船上。这已经不是投机,这是在用身家性命豪赌国运。”
“他押的不是我,是‘势’。”扶苏拿起那份名单,冰凉的竹简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声音低沉,“他是在赌,大秦的国祚能在我手中延续,从而保住他李斯的权位不失。”
“师兄的选择,永远不会错。”张苍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语气却带着一丝复杂,“于他,于大秦,这都是最有利的选择。只是……”但心里想的确实自己的韩非子师兄。
苏齐接过话头,指了指那份名单:“只是这把刀,也太锋利了些。李斯把这张网交给我们,看似是天大的功劳,实际上也是想借殿下的手,办他自己的事。您看,”他点着其中几个名字,“这几位关中豪族,我听说与通武侯王家素有往来,在朝堂上却是屡次与李斯作对。还有这位郎中令,可是冯去疾冯相一手提拔的门生。李斯这是想借着清除六国余孽的东风,替他自己扫清政敌,完成一次朝堂上的大换血啊。”
张苍凑过去看了看,恍然大悟:“我说呢!这名单里的人物关系犬牙交错,原来还有这层道道。这位师兄的心,可比他写的那些小篆要复杂多了。”
扶苏的神情却很平静,他缓缓将竹简卷起:“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之上,本就是利益交织之地。李斯有他的算计,我亦有我的用法。他想借我的刀,我便用他的情报。只要最终的目的是斩除大秦的祸患,这把刀由谁递出,又会误伤了谁,便不必过于计较了。”
听到这番话,苏齐和张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真正的欣慰。这不再是那个纯善的公子,而是一个懂得权衡利弊、驾驭权术的储君。
“这个张良……”苏齐的表情严肃起来,“殿下,此人绝不可小觑。魏庸之流,不过是逐利的豺狗,而这张良,是心怀血海深仇的孤狼。他不为钱,不为权,只为颠覆。这种敌人,往往最可怕,因为他没有弱点,甚至不惧死亡。”
苏齐用扶苏能理解的方式,简单描述了一下这位“汉初三杰”之首的可怕之处。他那近乎妖孽的洞察力,那算无遗策的布局能力,以及那为了达成目标可以蛰伏十年,一击致命的恐怖耐心。
“一个孔羡倒下了,他可以再扶植起十个、一百个孔羡。”苏齐总结道,“他玩的是人心,用的是阳谋。”
扶苏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将那份名单收入袖中,正要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管家神色紧张地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宫里来人了!陛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就在章台宫!”
来了!
扶苏心中一凛,与苏齐对视一眼。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殿下,”苏齐上前一步,飞快地低声说道,“记住,冯相在东郡的法子,是‘堵’和‘抚’,那是权宜之计。您要做的,是‘疏’与‘击’!恩威并施,方为王道!”
扶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随即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章台宫。
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宫殿,此刻正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宫殿内外,侍立的宦官和卫士比平日里多了三倍,他们垂着头,连呼吸都刻意压抑到了最低,
扶苏一步步踏上通往主殿的青石长阶,他的身后,只跟着一名捧着两个木盒的内侍。
咸阳城上空的风,似乎都汇聚到了这里,吹得他宽大的朝服猎猎作响。苏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中车府令赵高,正静静地侍立在殿门外,他那张总是挂着谦卑笑容的脸,此刻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幽微难辨的光。
见到扶苏,他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陛下等您多时了。”
扶苏颔首,没有多言,径直跨入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殿内,数百支巨烛燃着,将偌大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却也因此投下了更多、更深的阴影。始皇帝嬴政,身穿一袭玄色龙袍,独自一人,背对着殿门,站在那幅巨大的大秦疆域图前。
“儿臣扶苏,拜见父皇。”扶苏在殿中跪下,行了大礼。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内的空气越来越凝重,压得人胸口发闷。那名捧着木盒的内侍,双腿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打颤。
终于,嬴政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扶苏预想中的狂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在那疲惫之下,汹涌奔腾的毁灭欲。他的目光扫过扶苏,没有任何温度。
“你可知罪?”
这三个字,平淡无奇,却重如泰山。
扶苏没有抬头,声音同样平静:“儿臣不知。”
“不知?”嬴政笑了,那笑声嘶哑而冰冷,“北疆生乱,擅杀边将;朔方未稳,私建商会;如今,东郡谶言四起,天下汹众,而你这个长公子,却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北地!朕问你,你可知罪?!”
最后一句,声若雷霆,在空旷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换做任何一个人,在这天威之下,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
扶苏却只是再次俯身,叩首。
“儿臣此行,带了两件礼物,献于父皇。待父皇看过之后,再定儿臣之罪,儿臣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