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城内,风声鹤唳。
东市的一家茶馆里,坐满了人,却没人喝茶。
所有人都支着耳朵,听着邻桌传来的压得极低的声音,整个茶馆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嗡嗡声。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个穿着绸衫的布商,搓着手,声音发紧,外面喊打喊杀,内城墙上,自己人又跟自己人动上刀子了?这城,还守得住吗?
守不住又如何?对桌一个贩卖皮货的汉子,脸色发白,听外面喊的,是南境的兵马。那帮人,杀官不眨眼,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怕是……要遭大殃了!
而在酒肆的角落里,几个喝着闷酒的老爷们,议论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遭殃?我看未必。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兵油子,将一杯劣酒灌进喉咙,辣得直咂嘴,我外甥前阵子刚从徐州那边逃回来,亲口说的。南境军纪律严明得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他们杀的,都是贪官!
话是这么说,旁边一个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叹了口气,可王甫大人,确实是个好官啊。他来了辰州这几年,减了税,清了匪,咱们的日子,确实好过不少。现在要……唉,真是……
城南,一间破旧的私塾里。
一个穷酸秀才,正对着几个同样忧心忡忡的读书人,激动得满脸通红,高谈阔论。
诸位此言差矣!依我之见,南境此番,乃是义举!
他一拍桌子,唾沫横飞。
何为义?《孟子》有云: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七殿下苏寒,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杀的是柳荀那样的国贼,行的,是汤武革命之正道!他若入城,非但不是灾祸,反而是我辰州百姓之福!
寻常的巷弄里,一户普通人家。
一个妇人正在灶台前,心不在焉地烙着一张黑面饼。她的丈夫则在门口,焦急地向着城墙的方向,来回踱步。
管他谁的天下!男人搓着手,跺了跺脚,我只盼着,别再打仗了。这城才围了几天,粮价一天一个样,再打下去,咱们家这点存粮,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妇人将烙好的饼,放在案板上,看着那张扭曲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谁来当皇帝不都一样?只要能让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缴的税少一点,就谢天谢地了。
茶馆里的恐慌,酒肆里的观望,私塾里的激昂,陋巷里的卑微……
无数种不同的声音,在辰州城内交织,最终汇成一股看不见的洪流。
人心。
它比任何城墙都更坚固,也比任何城墙都更脆弱。
外城门大开。
廉颇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亲兵,缓缓驶入。
他没有看那些跪在道路两侧抖如筛糠的溃兵,而是直接登上了那座还在冒着黑烟的外城墙。
杜原早已在那里等候。
廉颇的目光,扫过满地被草草堆积起来的尸骸,又看向那个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王甫。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那道被护城河隔开的内城墙上。
城墙上,人影攒动,乱作一团。
看来,廉颇开口,声音很沉,就算拿了王甫,这内城的门,也不好开。
他看着那唯一的吊桥,和桥后密密麻麻的弓弩手。
高墙深河,一座死桥。城头弓弩林立,守军皆是王甫嫡系。强攻,伤亡不会小。
杜原看着内城墙上那几个正把刀架在杨寿脖子上叫嚣着的校尉,笑了。
老将军放心,杜原说,这内城,不必强攻。
他转过头,看着廉颇。
请老将军即刻攻城。动静越大越好,给足他们压力。
他指了指内城墙上那片混乱。
我们城里的人,已经动了。您在外面的压力,就是给他们最好的机会。
廉颇看着杜原那双平静而自信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传令!廉颇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传令官,声音洪亮,天武营原地整军!半个时辰后,攻打内城!
随着廉颇的命令,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破阵军士卒,再次行动起来。
杜原麾下的五千人,迅速地打扫着战场,将袍泽和敌人的尸体分开,收敛。又将从降兵身上缴获的兵器甲胄,分发给装备受损的弟兄。
从外城门源源不断涌入的后续部队,则开始在内外城之间的这片巨大空地上,架设起数十架投石机,和更多一人多高的重型弩车。
整个外城,变成了一个井然有序的战争机器,准备对那道最后的内城墙,发动致命一击。
东市长街。
从四面八方的小巷里,不断有黑色的身影走出。
他们脱掉了铁匠的围裙,掌柜的绸衫,小贩的短褂,露出了里面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他们的腰间,都挎着一柄形制统一的狭长弯刀。
三百多人,在长街中央无声地汇聚。没有番号,没有旗帜,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站住!
一队三十人的辰州巡逻兵,听到动静,从街口拐了过来。为首的队率看到这群突然冒出来的气势不善的黑衣人,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你们是何人?!手持兵刃,当街集结,想造反吗?!
锦衣卫的队列中,走出两名领头的总旗。他们没有回答,平静地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名总旗,缓缓开口,声音冰冷。
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两名总旗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那名还在叫嚣的巡逻队率,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缓缓地跪倒在地。
三百名锦衣卫,冲向了那三十名还没反应过来的巡逻兵。
没有缠斗,没有惨叫,只有刀光闪过时,利刃切开皮肉与骨骼的声。
不到片刻,战斗结束。
三十具尸体,倒在了长街的血泊之中。
街边的店铺和二楼的窗户后面,无数双眼睛,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锦衣卫走到一具尸体旁,从其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掂了掂,又嫌恶地扔回了地上。
一扇窗户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拉着自己孙儿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声音发抖。
看到了吗……他们……不为钱财。
隔壁,一个粮店掌柜则看着那群黑衣人重新集结的方向,喃喃自语。
这些人……是冲着城墙去的……是南境的人……
他们,真的是来杀贪官的……
长街上,两名总旗再次一挥手。
三百锦衣卫不再停留。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如一股奔涌的人流,沿着长街,向着那座正在发生哗变的内城墙,杀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