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养心殿。
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御案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而是一本本刚刚呈上来的、散发着油墨味的货单。
陈秉舟跪在地上,身旁放着一只敞开的紫檀木匣。匣子里没装金银,装的是满满当当的谷物样本,还有几匹成色上好的江南棉布。
“陛下,成了。”
陈秉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难掩兴奋。
“这一趟,咱们的商队分批次,走旱路绕道豫州,共运回各类粮食六十万石,棉布五千匹,还有生铁、药材若干。”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双手呈上。
“折算下来,咱们用那批含铜不到三成的‘新钱’,换回了价值足足三百万两白银的物资。”
“而且……”陈秉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亮光,“咱们运过去的‘钱’,在江南那边,不仅能花出去,甚至还因为兑换便利,被那些目光短浅的商贩争抢。”
苏御接过账册,翻看两页,原本阴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久违的血色。
“好。”
苏御合上账册,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敲击。
“六十万石粮……虽不够京城吃太久,但这只是个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南方天际的流云,嘴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笑。
“那个逆子,终究还是嫩了点。”
“他以为封了运河,就能把朕困死在这京城里?他以为占了地盘,就能守住那些财富?”
苏御转过身,随手抓起一把匣子里的精米,让米粒顺着指缝流淌。
“他只知兵马凶猛,却不知这世上,有一种刀子,比兵马更利。”
“那就是——人心贪欲。”
“只要他治下的百姓还贪图这点汇率差,朕的‘新钱’,就能源源不断地吸干他的血。”
陈秉舟看着皇帝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怎么?”苏御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陈爱卿有话要说?”
“陛下……”
陈秉舟犹豫了一下,还是磕了个头,说出了心中的隐忧。
“草民虽是个生意人,但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买卖。”
“这次……太顺了。”
“顺?”苏御挑眉。
“是。”陈秉舟眉头紧锁,“咱们的商队,虽说是乔装打扮,走了小路。但那是成车成车的货物,动静不小。按理说,苏寒手下的耳朵无孔不入,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这一路走来,除了几处关卡盘查稍严之外,竟没遇到像样的阻拦。甚至……”
陈秉舟咽了口唾沫。
“甚至草民觉得,有些关卡,像是故意放咱们过去的。”
“那苏寒手下能人如雨,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咱们的‘吸血之计’?”
苏御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重新坐回龙椅,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你觉得,他在将计就计?”
“草民不敢断言。”陈秉舟低声道,“但苏寒绝非等闲之辈。他既然放任这批劣币流入,必有后手。”
“后手……”
苏御眯起眼,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
“朕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御伸出一根手指。
“他无非是想,先稳住局面。如今他初占江南,根基未稳,若是贸然禁止两地通商,只会让江南物价飞涨,民心不稳。”
“所以,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朕的钱。”
陈秉舟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若是任由咱们这么吸下去,他江南的底子迟早要空。他难道就不怕?”
“他当然怕。”
苏御站起身,语气笃定。
“所以,他的应对手段,无非就那两样。”
“要么,加重税。对使用新钱的交易,征收重税,以此来遏制劣币流通。”
“要么……”苏御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也学朕,私铸劣币,跟朕比烂。”
陈秉舟眼睛一亮:“陛下圣明!若是他也铸劣币,那江南的百姓只会更不信任他,届时民怨沸腾,正是咱们反攻的好机会!”
“至于加税……”陈秉舟笑了,“那是杀鸡取卵。他要是敢加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只会跑得更快,把更多的物资送到咱们手里。”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苏寒的底牌。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世上只有“大玄通宝”这一种钱。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苏寒既不加税,也不比烂。
他要做的,是直接掀翻这张桌子,换一套全新的规矩。
“不用管他有什么后手。”
苏御一挥大袖,眼中满是赌徒般的疯狂。
“传令工部,还有你手下的所有私炉,日夜不停,给朕全力铸钱!”
“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趁着这口子还开着。”
苏御的手掌狠狠切下。
“给朕把江南……搬空!”
玄京,工部宝源局。
子时已过,这座平日里早就该落锁熄灯的铸币衙门,此刻却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喷火怪兽。
几十座巨大的熔炉火力全开,把漆黑的夜空映得半边通红。风箱的呼啸声、铁锤的敲击声、监工的喝骂声,混成一锅沸腾的粥。
作坊内,热得像蒸笼。
工匠们赤着上身,甚至连短裤都湿透了,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滴在滚烫的砖地上,“滋”的一声化作白烟。
“当啷!”
一声脆响。
一名年轻工匠在脱模时手稍微重了点,那一树刚冷却的铜钱,竟然直接断了两根枝杈,十几枚铜钱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这是什么狗屁钱!”
年轻工匠骂了一句,捡起半枚残币,手指一捏,那是脆生生的断茬,里面全是惨白惨白的铅色。
“这玩意儿也能叫钱?还没我在河边捡的瓦片结实!”
“嘘!小点声!”
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工匠瞪了他一眼,警惕地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巡视的监工,压低了嗓子。
“嫌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稳了?”
老工匠接过那把残币,熟练地扔回回炉的筐里。
“上面要的是数!是数!懂不懂?”
他指了指墙角堆积如山的成品。
“只要是个圆的,中间有个眼儿,那就算钱。至于能不能用……那是皇上操心的事。”
年轻工匠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一脸的不忿。
“这钱造出来就是害人的。”
他凑近老工匠,语气里满是委屈。
“师父,昨儿个发饷,发的全是这种新钱。我去东市买烧饼,本来两文钱一个,那卖烧饼的老李头一看我给的是这钱,脸拉得比驴还长。”
“怎么着?”老工匠手里不停,把一勺铜水浇进模具。
“怎么着?他让我拿十文钱换一个烧饼!”
年轻工匠气得手抖。
“他说这钱含铜量太低,要是以前那种黄亮的老钱,他认。这种……他说也就比废铁强点有限。”
“十文换两文……”
老工匠叹了口气,把模具盖上。
“这还算那老李头厚道。”
他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如今这京城里,稍微大点的字号,明面上不敢拒收这‘大玄通宝’,那是杀头的罪。可私底下……”
老工匠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成。”
“不管是买米还是买布,拿这种新钱去,人家就按旧钱的三成给你算账。”
“你这一吊钱,看着是一千文,实际上……也就值个三百文。”
年轻工匠愣住了,看着手里刚铸出来的那枚热乎乎的铜钱,只觉得烫手。
“那……那咱们没日没夜地干,图个啥啊?”
“图啥?”
老工匠冷笑一声,目光穿过窗户,看向那座灯火通明的皇宫方向。
“图那位爷高兴呗。”
“咱们就是干活的命。只要这炉子里的火不灭,咱们就得把这堆‘垃圾’,源源不断地造出来。”
“至于这大玄的江山会不会被这堆垃圾埋了……”
老工匠摇了摇头,铲起一锹煤炭,狠狠送进了炉膛。
“那不是咱们该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