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桐借着灯光检查刚挖好的坝基槽。
铁镐在砂礓层上留下的齿印深浅不一,像道参差不齐的伤疤。
他摸出卷尺,每半米量一次深度,发现高度差不多。
“行,就这么干。”
他对负责这一片的赵大叔说。
赵大叔握着镐把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星空。
银河清晰可见,像条璀璨的河流,从省城的方向延伸到这片荒野。
他突然蹲下身,用镐头刨开一块砂礓:
“周先生,你说这底下,真能蓄住水?”
周维桐蹲下来,用手扒开碎石,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
“能。就像咱们攥紧拳头,水就漏不出去。”
他的手指在黑土上画了个圈,
“等坝基修好,水会涨到这儿,把整个草甸变成海子。”
连续二十天的高强度劳作,社员们的手掌结出厚茧,老茧又磨破,露出鲜红的嫩肉。
王大彪的迷彩服破得露了棉絮,他却用纱布缠了做护手,继续抡镐头。
“当年在朝鲜,零下三十度修工事,手冻得跟冰棍似的,照样挖。”
他对周维桐说,“人只要有口气,就能把地挖穿。”
周维桐的眼镜彻底散了架,他用草绳将镜片系在脸上,继续测量。
某天正午,他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坝基上。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窝子里,林川正用搪瓷缸子喂他喝盐水。
“周先生,你可不能死在这儿。”
林川声音温和,
“坝基还没修好,你得看着它蓄水。”
第二十八天,主坝基终于挖到设计深度。
周维桐跪在坑底,用柳木棍划出防渗层的边界线。
社员们站在四周,镐头和铁锹插在地上,像排沉默的士兵。
王大彪掏出半盒烟,递给周维桐一根。
是真正的“大生产”香烟,滤嘴处印着工人炼钢的图案。
“这烟……”周维桐的手指在烟盒上摩挲。
“从公社书记那儿顺的。”
王大彪咧嘴笑了,“他跟俺营长干架,俩人谁也没干过谁,我在旁边偷偷顺了两包烟。”
烟圈在坑底缭绕,混着砂土的气息。
周维桐突然想起大学实验室,那里有洁白的瓷砖墙,有精密的天平,还有永远一尘不染的白大褂。
而此刻,他的白衬衫已成土黄色,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黏土,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土地的真相。
换填黏土的工程比挖砂礓更艰巨。
黏土取自三里外的老河床,用独轮车推来,每车只能装半立方米。
李满仓算了算,每天要推两千车,才能在七月完成防渗层。
“就当是推石头上山。”他对海娃说,“愚公能移山,咱就能填河。”
海娃的手磨出了血泡,他把破布缠在手上,继续推车。
有次车轮陷进砂坑,他趴在地上用肩膀顶车轴,抬头时看见周维桐正在用草茎编筛子。
筛眼比米粒还细,用来过滤黏土里的碎石。
“周先生,你咋会干这个?”他问。
“在劳改队学的。”周维桐头也不抬,“编筐、修鞋、种地,啥都得会。”
“那你怕不怕?”
“怕啥?”
“怕再也出不来。”
周维桐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稚嫩的脸庞。
远处,王大彪正在指挥社员夯实黏土,铁锹拍在土层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极了心跳。
“怕。”他说,“但更怕一辈子没干成一件像样的事。”
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干热风席卷草甸。
刚铺好的黏土被风掀起表层,露出底下的砂石。
周维桐抓起一把土,发现含水率降到了 12%。
这意味着黏土会开裂,失去防渗功能。
“必须连夜浇水!”他对王大彪说,“用咱们喝的水!”
王大彪盯着周维桐决绝的眼神,突然转身大吼:
“把所有的水都运来!先紧着黏土!”
人们愣了愣,随即冲向水桶架,把珍贵的饮用水一桶桶泼在黏土上。
海娃抱着最后半桶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浇在了防渗层边缘。
“周先生,”他看着湿润的泥土,“这水,比俺们的窝头还金贵。”
周维桐蹲下来,用手把泥土拍实:
“等水库蓄了水,咱们喝的、用的,都是今天泼出去的这点水变的。”
他的手掌在泥土上留下清晰的指纹,像盖了个生命的印章。
1959年 8月 1日,建军节。
草甸上的主坝基终于合龙。
王大彪站在合龙处,手里握着一把铁锹,锹头沾着新挖的黏土。
人群围拢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层细土,只有眼睛还亮着。
“同志们,”王大彪的声音有些发颤,“咱们用三十天,挖了三万立方土。这土堆起来,比县城的钟楼还高。”他顿了顿,指向远处的老河床,“现在,该让这些土回家了。”
最后一车黏土倒入合龙处,社员们用铁锹拍实,用脚踩紧。
周维桐摸出藏在衬衫里的地质锤,轻轻敲击土层。
声音沉闷而坚实,没有一丝空洞。
他望向王大彪,后者冲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枚军功章,埋进黏土里:
“这是老子在朝鲜得的,镇坝。”
李满仓蹲下身,把自己的草绳腰带解下来,系在合龙处的标杆上:“也算俺留个记号。”
暮色渐浓时,工地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没有号子,没有欢呼,只有铁锹与泥土碰撞的余响,在草甸上轻轻回荡。
周维桐摸出钢笔,在工程日志上写下:
坝基合龙,防渗层厚度达标。
黏土含水率 18%,渗透系数 0.002米\/天。
王大彪凑过来看,手指划过“渗透系数”几个字:
“这玩意儿,能挡得住洪水?”
“能。”周维桐合上本子,“就像咱们挡得住旱灾。”
三个月后,水库正式蓄水。
周维桐站在坝顶上,看着清澈的水流漫过防渗层,心中涌起股热流。
王大彪递来个铁皮饭盒,里面装着新蒸的白面馒头:“尝尝,公社特批的。”
馒头松软香甜,周维桐却吃得很慢。
他想起挖坝基的那些日子,想起磨破的肩膀,想起手上的血泡,想起那个用饮用水浇黏土的夜晚。远处,社员们正在坝下插红旗,“向水利化进军”的标语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周先生,”王大彪突然说,“等冬天上冻,咱把坝面铺上石板,刻上每个人的名字。”
周维桐点点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知道,在这平静的水面下,三万立方黏土正紧紧咬合,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
那是几百人用汗水、用血肉、用不屈的意志铸成的屏障,比任何钢铁都更坚固,比任何岩石都更永恒。
草甸上的风掠过他的脸庞,带着湿润的水汽。
周维桐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铁镐与泥土的撞击声,听见了号子的余韵,听见了深埋地下的河流,正在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