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岩那一口鲜血,仿佛喷出了他半生的忠义与隐忍,也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李金刚的幻想。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杨福压抑的啜泣和杨岩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叔父!保重身体!”杨超虎目含泪,紧紧握住杨岩冰凉的手,“此仇不共戴天!侄儿这四万儿郎,从此只听叔父号令!”
“必以李金刚之首,祭奠婶母和表弟在天之灵!”
杨岩在李进搀扶下缓缓坐直,抹去嘴角血迹,脸上再无半分老将的沉稳,只剩下刻骨的仇恨与决绝的疯狂。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声音嘶哑却带着铁石般的寒意:
“你们都听到了?李金刚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从今日起,我杨岩与李金刚,只有你死我活!”
“愿随大帅(叔父)报仇雪恨!”
杨超、杨洪及帐内将领齐声低吼,群情激愤。
杨岩的到来,如同给这头因绝望而躁怒的困兽,注入了一剂清醒而狠戾的猛药。
他终究还是一方豪强,能从一介书生成长为大奉的开国重臣,自然异如常人,包括感情。
很快,杨岩就冷静下来,稳定了情绪,然后开始继续部署刚才进军西京的计划。
“叔父节哀,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杨超见杨岩恢复了理智,便殷切地望着杨岩。
杨岩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简陋的营帐地图前,手指缓缓划过万年、西京、龙门关、河东,最后停在剑南。
良久,他转过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刚才我也说了赵暮云在利用我们。他让你去河南,是要你去和李金刚的主力拼杀,消耗双方实力,他好坐收渔利。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我们来说说攻取西京的计划吧!”
“我等听从叔父调遣!”杨超和杨凡一样,一身领军作战的本事就是跟杨岩学的,他们早已把杨岩当成父亲。
“偷袭西京的同时,我们要让李金刚也为我们所用!”杨岩冷冷一笑,“张韬就是我们的传声筒!”
杨超皱着眉头问:“叔父,这怎么说?”
“先虚张声势,牵制张韬和万年守军。”
杨岩早有定计,“你亲率一万最精锐的步骑为前锋,轻装简从,携带所有火器,即刻出发,绕过万年北山,沿小道急袭西京!”
“我来统筹这留下的兵马,在此与张韬、赵暮云周旋,做出大军仍在的假象。”
“待你兵临西京城下,我自有脱身之法,率军前来接应!”
“同时,你的行军踪迹有意让张韬看到,他再笨也会想到你的目的,肯定会有所动作,或急报给李金刚。”
“只要李金刚得知我们偷袭西京,他觉得会派马宗亮加强对龙门关的压力!”
“这样一来,赵暮云四处狼烟,更有利我们夺取西京。”
“一旦你拿下西京,我便去说服张韬投降,然后锁住武关和龙门关。如此,我杨家有了西京和剑南两地,也能和赵暮云李金刚叫板了!”
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冒险的计划,但出自杨岩之口,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精准的判断。
“叔父英明!”杨超精神大振,多日的迷茫和憋屈一扫而空,“侄儿这就去准备!必为叔父拿下西京!”
“记住,兵贵神速,出其不意!”
杨岩重重拍了拍杨超的肩膀,“西京守军多是新募,胤稷小儿不足为虑。关键在一个‘快’字,要在赵暮云反应过来之前,砸开城门!”
当夜,杨超大营看似如常,但精锐兵马已悄然集结。
杨超点了麾下最悍勇的一万将士,其中包含两千骑兵和所有受过山地训练的锐卒。
他们将仅存的口粮和赵暮云赠送的十罐猛火油、十枚震天雷全部带上。
子时三刻,营寨西门悄然洞开,一万兵马如滔滔的洪流,融入漆黑的夜色,沿着早已探明的北山小道,向西京方向疾进。
杨岩站在营中土台上,望着西方消失的队伍,眼中既有期盼,也有深沉的忧虑。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赢了,杨家便有翻身之基;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李进!”他唤来心腹将领,“传令各营,明日照常升起更多炊烟,多派游骑,旗帜要多,动静要大,务必让万年的守军以为,我军主力尽在此处!”
“是!”
......
京城,皇宫。
李金刚将张韬请求增援并陈述杨超军动向可疑的加急军报狠狠摔在御案上,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废物!两万人被一个可能已经反叛的杨超吓得不敢动弹?还要朝廷增援?”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赵暮云!一定是赵暮云在搞鬼!什么疑兵,什么火器,都是他故弄玄虚!”
冯亮战战兢兢地拾起奏报,小心劝道:“陛下息怒。张将军用兵素来谨慎,或许……或许杨超真与赵暮云勾结已深,其势颇大?且万年附近地形复杂,谨慎些也是……”
“谨慎?”李金刚厉声打断,“再谨慎下去,河南就要乱了!杨超若真反了,攻下河南,与西京赵暮云连成一片,朕的腹心之地岂不危矣?!”
他焦躁地在地图前来回踱步。
张韬的疑惧、杨超的动向不明、赵暮云的虎视眈眈、杨岩下落未知……
各种坏消息交织,让他心烦意乱,更有一股莫名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陛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河南局面。”冯亮低声劝道,“张韬将军既然求援,不如便增派兵马,一则增强其信心,二则也可震慑杨超与赵暮云。”
李金刚停下脚步,盯着地图上的武关、万年、西京,又看了看龙门关、潞州、幽州。
“增兵……派谁去?派多少?”他沉吟着。
京城虽然还有数万御林军和屯驻兵马,但需要拱卫中枢,不能尽数调离。
“高敏如何?”冯亮建议,“左武卫将军高敏,麾下一万精兵久驻京城,可堪一战。走武关道,五日便可抵达万年。”
高敏是冯亮的表弟,此刻冯亮推荐高敏,自然是想加强一下自己的势力。
如果高敏能办成这趟差,那便将张韬的河南节度使给换了。
李金刚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准!命高敏率本部一万兵马,即日出发,驰援张韬。”
“告诉张韬,援军到后,立刻对万年发动进攻,查明杨超虚实!若杨超真反,务必击溃之,若赵暮云主力在彼,亦要咬住!”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地图上的幽州和相州、魏州。
赵暮云的主力,真的都在万年吗?
“另外,”李金刚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与算计,“给幽州的崔勉、李胜下旨,让他们集结两万人马,向代州方向移动,做出进攻姿态,牵制河东军,使其不敢轻动。”
“再给相州的李彪、魏州的李豹下令,命他们集结所部三万人马,向壶关方向靠拢,威慑潞州,策应牛德胜、马宗亮!”
他要多面施压,让赵暮云首尾难顾。
既然局面晦暗不明,那就用绝对的力量,从各个方向挤压过去!
冯亮迅速记下旨意,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陛下,如此调动,河北、山东防务会有所空虚,且粮草转运压力巨大……”
“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金刚挥手,脸上带着赌徒般的偏执,“先解决眼前的危机!赵暮云和杨超,必须压下去!快去拟旨!”
一道道加盖皇帝宝玺的诏令,从皇宫飞速传出。
高敏的一万京城精兵开始集结,准备开赴武关;幽州、相州、魏州的驻军也开始调动。
李金刚试图用他手中尚能掌控的力量,编织一张大网,覆盖向西京、河东。
然而,他所有的部署,都基于一个关键的前提判断:杨超主力仍在万年附近,与赵暮云或勾结或对峙。
他并不知道,杨岩已经接管了军队。
更不知道,杨超的一万精锐,已经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了空虚的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