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营的冻土能硌断犁头。“晏陌迟摩挲着平安扣上的纹路，“你要改良的怕不只是土地。“
余巧巧灌了口冷茶，把喉间的哽咽冲下去：“军屯今年要试种抗旱黍米，总得有人教他们堆肥。“她掰着指头数，“还得挖渗水沟，搭防风帐。“
话音渐渐低下去。晏陌迟忽然伸手抹掉她嘴角的芝麻粒，冰凉的触感惊得余巧巧跳起来。陶罐撞翻在地，腌萝卜滚得到处都是。
“我。我去看看元宝踢被子没！“余巧巧落荒而逃。
晏陌迟望着晃动的门帘，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猩红点点渗入平安扣的云纹，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暗下去时，他轻声呢喃：“来得及的。“
柴房梁上悬着的风干羊肉轻轻摇晃。余巧巧背靠门板滑坐在地，怀里紧紧抱着装萤骨花的药匣。前世今生头一回，她恨自己不是华佗再世。
鸡鸣三遍时，康婶起来添灶火，看见两个凉透的馒头还架在炉边。余巧巧屋里的油灯亮到天明，窗纸上投着翻书查典的影子。晏陌迟站在院中桃树下，望着北边泛白的天际，腰间平安扣染着洗不掉的红痕。
……
晨雾裹着霜粒子扑在脸上，余巧巧攥着缰绳的手冻得通红。晏陌迟窝在骡车板子上，碎花棉被裹到下巴，活像年画里抱鲤鱼的胖娃娃。
“非得裹成粽子上路？“晏陌迟扯了扯被角，露出双冒火的眼睛。晨风卷着稻草屑往他领口钻，余巧巧头也不回地笑：“昨儿是谁咳了半宿？“
车轱辘碾过冻土嘎吱响，晏陌迟望着余巧巧后脑勺晃动的红头绳。这丫头总能把歪理说得头头是道，偏他还找不出茬——毕竟昨儿咳得把炕桌拍裂的人确实是他。
村口老槐树下忽地窜出十几个小身影，二旺打头举着根枯树枝当旗子：“先生一路顺风！“元宝怀里抱着个粗陶罐，冻得鼻涕挂成冰溜子。
余巧巧急勒缰绳，老骡子撅蹄子扬起雪沫子。晏陌迟一把扯住险些滑落的棉被，耳尖涨得通红：“你们。“
“先生盖的花被真俊！“扎羊角辫的丫头拍手笑，“跟我奶奶炕上那床一模一样！“
二旺捅了捅元宝腰眼：“快把饴糖献上！“元宝哆嗦着捧起陶罐，罐口还粘着鸡毛：“这是俺娘腌的酱瓜，给先生路上就馍吃。“
晏陌迟青筋直跳，指尖抠进棉被夹缝。余巧巧憋笑憋得肩膀直颤，转头板起脸：“逃学还有理了？等着挨戒尺吧！“
“先生告假四日，咱们这是送行！“二旺梗着脖子嚷，“《千字文》里都说了，那个什么。什么长亭送别！“
晏陌迟忽然冷笑：“背到'墨悲丝染'了？“他裹着棉被直起身，活像尊挪窝的土地爷，“既如此勤勉，再加背《劝学》十篇，大字每日多写五十张。“
哀嚎声惊飞了树梢麻雀。余巧巧扬鞭甩了个空响，骡车蹿出去老远。后头传来元宝带着哭腔的喊叫：“先生！酱瓜罐子还没拿。“
“活该！“晏陌迟把棉被团成球垫在腰后，“让你多嘴。“余巧巧瞥见他发红的耳垂，噗嗤乐了：“晏夫子好大的威风，拿娃娃们撒气。“
日头爬过东山头，霜雾散成金粉。晏陌迟望着官道旁连绵的麦田，忽然开口：“若真置办马车，要漆成靛蓝色。“他指尖在膝头比划，“厢顶镶云纹铜钉，垂湘妃竹帘。“
余巧巧摘了片枯叶叼在嘴角：“还要在车辕挂串铜铃，跑起来叮当响。“她眯眼望着天际线，“再买头油光水滑的大青骡，套金丝楠木车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骡车碾过结冰的河滩。晏陌迟忽然指着远处：“那片坡地开春能种苜蓿。“见余巧巧瞪圆了眼，他挑眉道：“《齐民要术》有载，苜蓿肥田。“
余巧巧正要接话，骡子突然惊嘶人立。车板猛晃，晏陌迟裹着棉被滚进路旁草垛。余巧巧扑过去掀开棉被，见他发间沾满草屑，怀里还抱着那团碎花被，活像只炸毛的狸奴。
“伤着没？“她憋笑憋得声音发颤。晏陌迟黑着脸甩开她的手，瞥见罪魁祸首是只蹿过官道的野兔，耳尖又泛起可疑的红晕。
日头渐高，棉被早被扔到车尾。晏陌迟望着余巧巧晃动的红头绳，忽然想起那日她蹲在田埂数麦穗的模样。金灿灿的穗浪里，这丫头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揣着整个天下。
青骡板车碾过黄土道时，梅成功正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啃馍。见着熟悉的车辕花纹，他胡乱抹了嘴边的馍渣，三步并两步迎上去：“可算到了！“
余巧巧掀开车帘，怀里的碎花被卷被风掀起角。梅成功盯着那巴掌大的被面直乐：“余老板这是把闺房搬来了？“
“康婶怕我认床。“余巧巧将被角掖紧，露出截藕荷色袖口。
晏陌迟跃下车辕，玄色披风扫过梅成功靴面：“西北风沙倒把你吹成碎嘴婆子。“
梅成功讪笑着引路，黄土夯实的院墙渐入眼帘。忽地他猛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昨儿来了位贵客。“他冲晏陌迟挤眉弄眼，“贺家那位姑奶奶。“
余巧巧扶着车框的手顿了顿。晏陌迟掸着披风上的灰，眼皮都不抬：“贺金飞舍得放她出来？“
“人家说是来查贺家商队的账。“梅成功摸着鼻尖，“可我瞧着。“
话未说完，朱漆院门“吱呀“洞开。贺锦澜茜色裙裾扫过门槛，腕间金镶玉镯撞得叮当响：“巧巧！“她径直奔向青骡车，发间步摇晃出碎金，“说好春分启程，倒叫我等了三日！“
晏陌迟横跨半步挡住余巧巧：“贺大小姐金枝玉叶，西北军营可没戏班子。“
“要什么戏班子？“贺锦澜抽出帕子拭汗，“有巧巧制药的手艺，陌迟将军的刀法。“她忽然凑近梅成功，“还有梅将军的烤全羊，够我乐半年。“
梅成功耳尖泛红，靴底蹭着黄土：“末将这就去宰羊！“转身同手同脚往庖厨跑。
余巧巧抱着被卷轻笑：“梅将军这是。“
“心里揣着兔子呢。“晏陌迟拎过被卷往院里走，“上回贺家送粮草，他对着贺字旗傻笑半日。“
正房窗棂糊着崭新的桃花纸，余巧巧展开被卷时，夹层的药草香漫开。贺锦澜倚着门框嗅了嗅：“川芎、艾叶。巧巧还带着安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