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嗯”了一声，代表同意了谢无争的话。
“你们的问题不在于他们弱。”谢无争搓着他的手，“单把他们任何一个人拿出来，放在联赛里，都是顶级的，甚至能成为一些中游队伍的核心。”
他的分析没有夹杂任何个人的好恶。
“但是......”他话锋一转，“电子竞技，从来都不是五个人的简单相加。一加一，有时候会大于二，但更多的时候，会小于二，甚至等于零。”
“你们之间，没有化学反应。”
这才是最根本，也是最无解的问题。
化学反应，这是一个很玄妙的词。
它听起来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地决定着一支队伍的上限。
它是不用语言的默契，是一次不假思索的补位，是那种“我知道你会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的绝对信任。
而现在的YS，缺的就是这个。
“就像......一块拼图。”谢无争试图用一个更具体的比喻，来描述那种感觉，“YS的时候，我们就像是天生就该被拼在一起的五块拼图。每个人的形状都不规则，都有自己的棱角和缺陷，但拼在一起，却严丝合缝，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阿昊的手腕一直有旧伤，所以他不喜欢打高强度的持续对抗。小新知道，所以每次防守，小新都会下意识地多看一眼阿昊负责的区域，帮他分担一部分压力。这不是战术安排，没有人告诉他要这么做，这是一种本能。”
“东明喜欢绕后，喜欢打出其不意的侧袭。但他每次行动的时候，从来不用担心自己的正面。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出最强的火力压制，帮他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他一定能切掉对方的后排一样。”
“这种信任，不是靠几场训练赛，或者几句加油就能建立起来的，它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谢无争看着林锋，继续说道：“现在的YS，每个人都是一块打磨得非常完美标准的长方形拼图。他们很强，很规整，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你把这几块拼在一起，它们之间，永远都会有缝隙。”
“韩游的犹豫，不是因为他胆小。”谢无争开始逐个分析，“我看了他以前青训时的录像。他之前的队伍，战术风格非常保守，强调阵地战和信息获取，不允许任何没有百分百把握的冒险。”
“这种习惯，已经刻进了他的肌肉记忆里。你让他突然跟着你的节奏去打快攻，去打信息差，他会下意识地慢半拍，因为他在思考，在评估风险。而你的风格里，没有思考这两个字。”
“卫星的冒进，也不是因为他鲁莽无脑。”谢无争的声音很平静，“他是是他们那支队伍的绝对核心。他习惯了用个人能力去撕开突破口，习惯了成为全队的希望。”
“到了YS，他怕自己不够亮眼，怕被你的光芒掩盖，所以他急于表现，急于证明自己配得上这身队服。他想帮你分担压力，结果却变成了添乱。”
“至于陈浩.....”谢无争轻轻叹了口气，“他太年轻了，也太想赢了。他把你当成偶像，能和你并肩作战，对他来说就像做梦一样。他怕失误，怕拖累你，怕让你失望。所以他越到关键时刻，手就越僵硬，脑子就越空白。”
“他不是枪法不行，他是心态崩了。你越是催促，他只会越紧张。”
这些问题，王勇教练不是看不到，林锋自己也不是感觉不到。
但他们都陷在局中，被连败带来的焦虑和压力蒙蔽了双眼，只能看到那些最表面的失误，然后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指责，去发泄。
只有谢无争，才能如此冷静，如此透彻地，看清这一切背后的根源。
“所以，问题不在他们，也不全在你。”谢无争看着林锋，“是你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你在打你的《Endless Fire》，他们在打他们的《Endless Fire》，你们五个人，其实是在玩五个不同的游戏。”
“那你呢？”林锋终于开口，“前世......你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我？”谢无争自嘲地笑了笑，“我比你现在做得更糟糕。”
“我会发火，会骂人，会在训练室里摔键盘。我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觉得是他们不够努力，天赋不够，配不上YS的队服。”
“我会用更严苛的标准去要求他们，把我的打法，我的思路，强行灌输给他们。我告诉他们，你们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执行我的命令就行了。”
“结果呢？”
“结果就是，队伍的氛围越来越差，每个人都打得畏手畏脚，战绩也一落千丈。我越是想用力，那根名为团队的弦，就绷得越紧，最后，啪的一声，彻底断掉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一个道理。”他轻声说，“一个队伍，不是一台机器。你不能指望换上几个看起来更光鲜亮丽的零件，它就能跑得更快。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成为你，你只能想办法，让所有人都成为最好的自己。”
林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以前不明白。”谢无争苦笑，“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只要我的决策足够正确，他们就应该无条件地跟随我，复制我。我把他们当成我的影子，我的延伸，我以为只要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思考，一样行动，我们就能战无不胜。”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赛季，我们引进了一个非常有天赋的自由人。他的打法天马行空，充满了想象力，经常能打出一些谁也想不到的操作。但他的风格，跟我完全不同。”
“我看不惯他。我觉得他太独，太爱表现，不服从团队纪律。”
“我试图把他掰成我想要的样子，把他塞进我为他设计好的模子里。我没收了他的画笔，只给了他一把尺子，让他必须画出最标准的直线。”
“后来呢？”林锋问。
“后来。”谢无争叹了口气，“他真的变成了一把尺子。他不再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不再有那些惊艳众人的操作。他打得越来越正确，越来越像我，也越来越平庸。”
“他失去了自己的灵魂。而一支失去了灵魂的队伍，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那个赛季，我们打出了队史最差的战绩，他想要退役，走的时候，他跟我说：队长，我可能......真的不适合打职业。”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亲手毁掉了一个天才。”
“不是他不够好，是我太自负，太傲慢。”
“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改变。”谢无争说，“我试着去理解他们，去倾听他们的想法。我不再要求他们必须按照我的方式来，而是问他们：你觉得这里怎么打更好？”
“我开始学着放权，学着信任。我告诉他们，在我的战术框架下，你们可以自由发挥，我来为你们兜底。”
“我不再试图把他们都变成我，而是努力地去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最闪光的地方，然后想办法，让这些闪光点能够汇聚在一起。”
“这是一个很痛苦，也很漫长的过程。我犯了很多错，走了很多弯路。但慢慢地，队伍开始有了起色。”
“我们开始赢了，虽然赢得磕磕绊绊，但那种久违的胜利的喜悦，是真实的。”
“我才终于明白，一个真正的队长，不是让所有人都畏惧他，听从他。而是让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相信他，愿意和他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去拼尽所有。”
“是让他们知道，无论他们飞得多高，多远，身后总有一张网，能稳稳地接住他们。”
谢无争说完，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锋看着谢无争那双因为回忆而变得有些湿润的眼睛。
他终于明白，谢无争这些天来的反常，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不是在同情自己，也不是在怜悯自己。
他只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他曾经最不堪，最痛苦的影子。
他在害怕。
害怕自己重蹈他的覆辙。
“我知道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锋笑着回答，他没有说具体的计划，也没有立下任何豪言壮语。
但两人的心结在这一刻，全都解开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被重新置换了一遍，洗过澡后，两人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林锋闷闷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人.....你说的那个...被你掰成尺子的天才，最后呢？”
黑暗中，谢无争的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后，他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又把他请回来了呗。”
林锋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请回来了？”
“对啊。”谢无争的声音里，笑意越来越明显，“啧，你是不知道，那过程....”
他这么一说，林锋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干脆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谢无争，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说说。”
“说什么？说我怎么三顾茅庐，还是说我怎么负荆请罪？”谢无争也翻了个身，和林锋面对面躺着，“他退役之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联系不上。我当时也是急疯了，满世界找他。你知道我最后在哪儿找到他的吗？”
“哪儿？”
“一个山沟沟里的幼儿园。”
林锋也笑了出来：“幼儿园？他去当老师了？”
“可不是嘛！”谢无争语气里充满了控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扎着个小姑娘的冲天辫，脸上被水彩笔画得乱七八糟，跟个调色盘似的，一脸生无可恋地在那儿唱《两只老虎》。”
“我当时站在幼儿园的铁栅栏外面，看着他那个样子，差点没当场扭头就走。”谢无争绘声绘色地模仿着自己当时的心情，“我觉得我不是来请救兵的，我是来渡劫的。”
“他第一反应是什么？”林锋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看见我，愣了三秒钟。然后，在全幼儿园小朋友的注视下，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啊？”这下轮到林锋惊讶了。
“对，就是哭。一边哭一边指着我说：就是他！就是这个坏人！把我骗去打游戏，天天骂我，还不给我饭吃！”谢无争的语气夸张得像是在说单口相声，“那帮小孩一听，好家伙，瞬间就把我当成阶级敌人了，一个个抄起自己的塑料积木，就往我身上招呼。幼儿园的保安都惊动了，以为我是人贩子。”
林锋已经笑得不行了，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鸡飞狗跳的场面：“后来你怎么把他劝回来的？”
“劝？”谢无争冷笑一声，“那家伙油盐不进，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一句话：不回，打死都不回，当幼儿园老师多好，有编制，有寒暑假，就是偶尔想死一下而已。你说气不气人？”
“我没办法，只能用绝招了。”
“什么绝招？”
“我直接在他幼儿园对面租了个门面。”谢无争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豪迈，“开了家奶茶店。”
林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谢无争，眼睛里写满了“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啊。”谢无争一脸坦然，“表弟技术入股，店名就叫做打游戏不如喝奶茶。我天天在他幼儿园门口摆摊，搞活动，买一杯奶茶送一个游戏皮肤，买两杯送代练上分。”
“表弟还印了传单，上面写着：前世界冠军手摇奶茶。”
林锋已经笑得说不出话了。
“你是不知道，效果拔群！”谢无争越说越起劲，“那帮家长一看，我操，世界冠军都来卖奶茶了，说明打游戏是真没前途啊！然后回家就把自己家孩子手机，游戏机给没收了。搞得他们幼儿园那一带，电竞风气瞬间倒退二十年。”
“他能忍？”林锋好不容易喘了口气，问道。
“他当然不能忍！”谢无争扬了扬眉毛，“他冲到我店里，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这是不正当竞争，是扰乱市场，是荼毒青少年。我说，我怎么就不正当竞争了？我这是凭本事创业，合法经营。你要是看不惯，你也开一家啊。”
“然后他就真的开了？”
“他没钱啊。”谢无争摊了摊手，“他那点工资，还不够付房租的。他就只能天天看着我生意火爆，气得牙痒痒。我还故意每天都给他送一杯今日特调，什么香菜柠檬茶，折耳根奶盖，反正怎么恶心人怎么来。”
“你......真损啊。”林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谢无争连忙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后来有一天晚上，他来我店里，准备搞破坏。结果被我当场抓获，我把他按在椅子上，给他放了一晚上的比赛录像，就是我们以前一起赢比赛的那些。”
“我一边放，一边跟他说：你看，这个操作，现在还有谁能打得出来？你看这个配合，除了你，还有谁能跟上我的思路？你再看看现在这帮新人，打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跟他说：你甘心吗？你真的甘心，就让自己的天赋，烂在幼儿园里，烂在那堆积木和拨浪鼓里？”
“他一开始还嘴硬，说甘心，说他现在过得很好。我就把他的银行卡余额调出来给他看，再把我自己的给他看。然后告诉他，回来打比赛，赢一场的奖金，比他当十年幼儿园老师挣得都多。”
“最后，他屈服了？”
“没有。”谢无争摇了摇头，“最后，是我哭了。”
林锋的笑声又一次停住了。
“好吧，我假哭的。”谢无争啧啧两声，“我说，我求求你了，回来吧，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住了。没有你，我都赢不了。我跟他说，只要你回来，以后队长给你当，指挥你来做，奖金全给你，我给你打辅助都行。”
“你是不知道，那场面，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两人说着，笑作一团。
“说起来......”谢无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按这个时间线算，他现在......好像才14岁啊。”
“14岁？”
“嗯。”谢无争咂了咂嘴，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和嫌弃，“还是个小屁孩呢，估计还在网吧里跟人solo赌辣条呢。想叫他过来打比赛，还得等四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