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部署
李定国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血管突突直跳，仿佛那张纸有千钧之重。
电报是从团部通讯兵汗湿的怀里掏出来的，带着人体温热的潮气和一路狂奔沾染的硝烟味。
他站在营部掩蔽所那低矮、潮湿、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入口处，背后是摇曳的煤油灯光，将他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身影投射在粗糙的圆木墙壁上，晃动着，如同风中残烛。
他那张被硝烟、疲惫和焦虑刻满沟壑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明暗不定，
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电文上的每一个字，像是要把那油墨印痕生吞下去，反复咀嚼、吞咽、消化进骨头缝里。
四周的空气凝滞了，只剩下掩蔽所深处滴滴答答的渗水声，敲打着下方接水的破搪瓷盆，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回响。
几个连排长——古之月、张德胜、徐天亮、郑三炮、孙二狗，还有几个副手，全都泥塑木雕般站着，浑身湿透的军装紧贴在身上，沾满泥浆的裤腿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汇入脚下早已泥泞不堪的地面。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李定国那张仿佛被寒霜冻结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几乎要撞破肋骨。每一次滴答的水声，都像重锤砸在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李定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滚烫的硬物。
接着，那紧抿的、因缺水而干裂起皮的嘴唇猛地张开，一个如同砂轮摩擦铁锈、却带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嘶哑声音，狠狠砸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孙副军长……
五天！最多五天！
113团、114团，还有师属的75山炮、军属的105重炮……就能碾过来！
碾平李家寨！”
“轰！”
这简短的一句话，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瞬间的绝对寂静之后，是骤然爆发的、几乎要掀翻掩蔽所顶棚的狂喜！
“嗷——！！”
郑三炮第一个蹦了起来，河南梆子的腔调因极度的激动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得如同破锣，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湿漉漉的圆木柱子上，震得顶棚簌簌落下灰尘，
“中！真他娘的中啊！
五天！五天老子就是爬也爬过去！”
他脸上的泥污被骤然涌上的热血冲开一道道沟壑，眼睛瞪得溜圆，射出狼一样的光。
“乖乖隆地咚！
重炮！105的重炮啊！”
徐天亮激动得原地转了个圈，金陵话的油滑腔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唾沫星子喷了旁边孙二狗一脸，
“小鬼子！小鬼子！
看你们还蹦跶！
看你们还他娘的‘板载’！
板载个锤子哟！
五天！就五天！”
他手舞足蹈，仿佛那铺天盖地的重炮群已经在他眼前怒吼。
孙二狗没躲徐天亮的唾沫星子，那张被硝烟熏得黝黑、如同刀劈斧凿般的东北汉子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终化成一个极其难看、却又无比真实的咧嘴大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没说话，只是狠狠一巴掌拍在徐天亮肩膀上，拍得对方一个趔趄，发出沉闷的“啪”声。
赵大虎和二虎这对东北兄弟更是激动得抱在一起，用旁人听不懂的、急促的家乡话嘶吼着，拳头互相捶打着对方的后背。
小周和刘爱民两个四川兵，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在闪动。
嘴唇哆嗦着，想喊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古之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潮湿泥土、劣质烟草、汗馊和血腥的空气沉甸甸地灌入肺叶，却带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挺直了因连日激战而有些僵硬的腰背，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定国，苏北口音沉稳而有力：
“营长，怎么打？
弟兄们，熬得住！”
张德胜没说话，这个山东汉子只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脆响，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定国，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属于炮兵，属于即将倾泻钢铁风暴的渴望！
李定国将众人狂喜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张紧绷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极其细微、却如同刀锋般锐利的笑意。
他不再废话，大步走到那张用弹药箱临时拼凑、铺着斑驳军用地图的桌子前，粗糙的手指如同铁犁，狠狠地戳在代表李家寨核心区域的那个红圈上！
“五天！
就这五天！
老子不过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军刀，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狠狠劈开掩蔽所里狂热的空气，
“从今天起，从现在起！
弹药，敞开了造！
不当守财奴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张激动而坚毅的脸孔：
“张德胜！
你的炮群，给老子动起来！
九门60迫击炮，是老子们的手筋！
鬼子敢派小队来试探？
只要靠近前沿五百米，别管人多人少，给我砸！
火力覆盖！
用炮弹给他们洗澡！
洗到他们娘都不认识！”
“是！营长！
敞开了造！”
张德胜的山东腔吼得震天响，腮帮子上的肌肉都在跳动。
“鬼子不是藏着掖着打冷枪吗？
他放一枪，老子就还他十炮！
二十炮！
把他的耗子洞连同耗子崽子，统统轰上天！”
李定国的手指狠狠敲在地图上，
“迫击炮，就是对付这些耗子的铁扫帚！”
“明白！
耗子一露头，炮火就洗地！”
张德胜重重点头。
“孙二狗！”
李定国猛地转向东北汉子，
“你的宝贝疙瘩（指57毫米无后坐力炮），还有徐天亮，你的‘烧火棍’（指巴祖卡）！
别藏着掖着当摆设了！
从今天起，给老子当猎枪使！
专打鬼子露头的重机枪、轻机枪、还有那些烦人的掷弹筒！
看见一个，敲掉一个！
别管请示不请示！
打了就跑！
绝不给鬼子反击的机会！
炮阵地给老子勤挪窝！
打完三发就换地方！”
“营长！您就瞧好吧！
保证让小鬼子的机枪变哑巴，炮筒子变烟囱！”
孙二狗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眼睛放光。
“嘿嘿，营长，我这‘烧火棍’专烧鬼子轻机枪的屁股！”
徐天亮搓着手，金陵腔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郑三炮！
你的步兵阵地是诱饵！
也是铁砧！把鬼子粘住！
吸引他们的火力！
给炮兵和反坦克组创造机会！”
李定国目光锐利如鹰，
“别怕伤亡！
老子用炮弹给你找补回来！”
“中！营长！
俺这块铁砧，保证把鬼子的牙崩掉！”
郑三炮拍着腰间挂满手榴弹的武装带，瓮声应道。
“张德胜！
你的三尊‘阎王帖’（指107毫米化学迫击炮），给老子盯死了！”
李定国的声音陡然带上森森寒气，
“鬼子的90毫米迫击炮，山炮，步兵炮！
只要敢露头，只要被老子们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别犹豫！白磷弹也好，高爆弹也罢！
给老子轰过去！火力覆盖！
把他们的炮阵地变成炼狱！
同样，打完就转移！绝不停留！”
“营长放心！
小鬼子的炮敢响一声，俺就送它十颗‘阎王帖’回老家！”
张德胜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震得地图上的铅笔都跳了起来。
李定国的目光缓缓扫过所有人，那眼神沉重如铅，却又带着滚烫的温度：
“都听清楚了？
就一句话：只许占便宜！
不许吃亏！
给老子用炮弹换时间！
用钢铁换弟兄们的命！
五天！就五天！
五天之后，孙副军长的大炮一到……”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咱们！剩下的！
每一个人！
都要给老子活着！
活着回家！”
“是！营长！活着回家！”
压抑到极致后的爆发，所有军官齐声嘶吼，声音混合着激动、决绝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几乎要冲破低矮的掩蔽所顶棚，直上云霄！
吼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震荡，撞在圆木墙壁上嗡嗡作响，震得煤油灯的火焰都剧烈地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