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建再启程
汽车二团临时驻地的简易车场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扳手拧动螺丝的嘎吱声、以及司机们互相吆喝的嘈杂声，构成了一幅繁忙的战后休整图景。
古之月蹲在一辆嘎斯51型卡车的车头前，满手的黑色油污几乎和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棉军装融为一色。
他正埋头对付着转向器上一个锈死的连接销，苏北话耐心地讲解着：
“看见没？
这个销子，时间长了，泥水锈住了，不能硬敲。
得先拿煤油泡，再用小锤轻轻震，感觉到松动了，才能往外顶……”
蹲在他旁边的王栓柱，脸上也蹭了好几道油泥，像个花脸猫。
他听着师傅的讲解，手里拿着扳手却有点无从下手，东北腔里带着抱怨：
“师傅，俺看这老毛子的玩意儿，就是不如咱们之前开的那美国十轮大卡得劲！
那大家伙，开着多稳当，劲儿也足！
这嘎斯，总觉得轻飘飘的，嗓门还大，跟破锣似的！”
古之月头也没抬，继续用一根细铁丝蘸着煤油，小心地清理销子周围的缝隙，语气平淡：
“都是标称两吨半的载重，论皮实耐用，苏联货是比不过美国货。
美国车设计精细，用料扎实，不容易出毛病，真豁出去拉，装个五吨也能跑。
可问题是，”
他顿了顿，终于把那个顽固的销子震松了一点，
“美国货咱们没处买去，只能指望从美国鬼子手里缴获。
这苏联的嘎斯，虽然糙了点，爱闹点小脾气，但咱们自己能随时买到，源源不断地送来。
想开好车？”
他瞥了徒弟一眼，
“那就战场上多卖把子力气，自己缴获一辆去！”
王栓柱撇撇嘴，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李排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还带着油墨味的《志愿军报》，山东话因为激动而格外洪亮：
“老古！栓柱！
好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
他跑到近前，把报纸往引擎盖上一拍，指着上面的头版头条，声音都有些发颤：
“咱们志愿军！
39军和50军的弟兄们！
把南朝鲜伪政府的首都——汉城！
给拿下来啦！”
“啥？汉城？
就……就那个李承晚的老窝？”
王栓柱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之月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凑过来看。报纸上粗黑的标题赫然在目：
“我军光复汉城，残敌向南溃逃！”
他虽然脸上依旧平静，但握着沾满油污的报纸边缘的手指，却微微有些发颤。
汉城……这就打下来了？
这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
“可不是嘛！”
李排长兴奋地搓着手，
“大部队正在乘胜追击！
但是，追击速度太快，后勤跟不上了！
前方传回消息，各部队携带的弹药、粮食，消耗巨大，库存普遍不足三分之一了！
急需补充！
团部命令！”
古之月和王栓柱立刻挺直了腰板。
“我部立刻组织所有能动车辆，满载弹药物资，紧急出发！
目的地——战线后方二十公里处的三号物资中转站！
必须在明天天亮前送到！
一刻也不能耽误！”
李排长的语气斩钉截铁。
刚才还在抱怨车子不好修的王栓柱，此刻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东北腔嗷嗷叫：
“放心吧排长！
保证送到！
俺就是推，也把车子推过去！”
古之月则更加务实，他看了一眼那辆还没完全修好的嘎斯51，苏北话迅速而清晰：
“排长，这车转向器马上就好，十分钟后可以出发！
其他车辆立刻开始装车！要快！”
整个车队瞬间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装填弹药箱的号子声、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干部们急促的口令声，打破了驻地的宁静，空气中充满了临战前的紧张和急迫。
夜幕降临，车队像一条闪烁着微弱红灯（严格遮蔽）的长龙，再次驶入了危机四伏的朝鲜公路。
寒风呼啸，卷起路边的积雪，拍打在冰冷的车身上。
道路崎岖不平，炮弹坑一个接着一个，司机们全靠高超的技术和微弱的雪光反射辨认道路，精神高度紧张。
古之月驾驶着头车，王栓柱坐在副驾驶，怀里抱着那支已经成了他标配的m2卡宾枪，眼睛瞪得像铜铃，警惕地注视着黑暗的窗外。
行驶了约莫两个多小时，突然，古之月感觉方向盘猛地一沉，车身向左侧倾斜！
“不好！胎瘪了！”
他暗叫一声，赶紧稳住方向，缓缓将车靠向路边。
他这一停，后面的车队也被迫停了下来，原本就狭窄的道路顿时拥堵起来。
“怎么回事？”
李排长从后面的吉普车上跳下来，快步跑过来。
古之月已经和王栓柱下了车，用手电筒（蒙着红布）一照，左前轮上，赫然扎着几个黑乎乎、带着尖锐棱角的小玩意儿——三角钉！
“妈的！是特务撒的钉子！”
王栓柱气得大骂。
很快，负责这段道路警戒的朝鲜人民军士兵也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三角钉，脸色很难看，用生硬的中文说道：
“同志……特务……坏得很……经常……撒这个……”
李排长脸色铁青，立刻下令：
“警卫班！立刻沿路向前搜索清理！
把所有钉子都给我捡干净！
后面的车，原地等待，保持警戒！”
古之月看着黑暗中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和对特务神出鬼没的担忧，对李排长建议道：
“排长，光清理还不够。
这黑灯瞎火的，难免有漏网之鱼。
最好派一个人，走在车队前面几十米，用手电（还是蒙红布）标记出已经清理过的安全路面，后面的司机就跟着标记走，这样双保险，更稳妥。”
李排长觉得有理，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栓柱身上：
“栓柱！你眼尖腿脚快，这个任务交给你！
带上信号手电，走在头车前面一百米！
发现钉子就清理，清理完的路段就打信号！
注意安全！”
王栓柱一听，立刻挺起胸膛：
“是！排长！”
他接过信号手电，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卡宾枪，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像个探路的斥候，率先踏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有了王栓柱在前方引导标记，车队的行进速度虽然慢了些，但安全性大大提高。
每当前方出现那一点微弱的、左右摇摆的红色光点，表示道路安全，司机们紧绷的神经才能稍微放松一下。
车轮压过冰雪路面的沙沙声，和引擎压抑的低吼，是这寂静夜路上唯一的主旋律。
经过一夜的提心吊胆和艰难跋涉，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车队终于抵达了通往三号中转站的最后一道天险——通江。
江面不算太宽，但水流湍急，上面架设着一座重要的公路桥。
只要过了这座桥，距离目的地就不远了。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车队缓缓接近桥头，准备依次上桥的时候！
“咻——砰！”
一颗巨大的照明弹，如同恶魔的眼睛，突然在头顶高空炸亮！
惨白的光芒瞬间将江面、桥梁和周围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隐蔽！空袭！”
凄厉的警报声和呐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但已经晚了！
天空中传来沉重的、令人绝望的引擎轰鸣！
一架体型庞大的b-29“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如同死亡的阴影，从云层中钻出，借着照明弹的光芒，清晰地锁定了江面上的桥梁！
只见几个黑点从它的弹仓中脱离，带着死神般的尖啸，垂直落下！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地都要裂开的巨大爆炸声在桥梁中部响起！
巨大的火球和浓烟冲天而起，坚固的桥面被直接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水泥块如同雨点般落入江中！
整座桥梁，在众人绝望的目光中，轰然断裂！
爆炸的气浪甚至波及到了桥头附近的车辆，玻璃被震碎，车体剧烈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