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琉璃作坊中的地龙窑已烈焰熊熊,赤红的火舌将整个作坊映得如同白昼。
陶宗旺这位有十余年烧砖制瓦经验的泥瓦匠人,正伫立在窑旁。
他一双满布老茧的手掌,贴在窑壁缓缓摩挲。
凭借多年的经验,他的指尖能敏锐捕捉窑壁细微的温差变化。
随即,他又转过身,一把掀开沾满釉渍的粗布帘。
刹那间,一股裹挟着水雾的寒气扑面而来。
而就在此时,花荣踏着晨雾朝作坊走来。
陶宗旺连忙上前,“花荣哥哥,你可真守时,小弟还以为你要等到辰时才能来呢?”
花荣心里也是一阵无奈,对这琉璃烧制之法,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昨天之所以答应帮忙,不过是想先安抚住陶宗旺。
谁知道他刚在演武场点完卯,正准备偷溜出去找阮家三兄弟喝喝小酒、吹吹牛,享受一下难得的闲暇时光。
李助这混蛋,却在寨门口像个门神似的堵住了他。
一开口就问他今天忘了什么。
花荣当时还一脸茫然,没等他说话,李助就开始向老夫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信,乃为人之脊梁,处世之圭臬。
一句承诺,重若千钧,既出之口,便应铭刻于心,践之于行。
若轻言寡信,朝诺夕改,纵使舌绽莲花,终不过是沙上建塔,徒留笑柄。
须知失信者,失人心;失人心者,失天下……”
花荣被李助的一通大道理说得晕头转向,偏偏还不能反驳,毕竟李助这混蛋说得句句在理。
只是当他转身朝作坊这边走来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李助的笑声。
花荣见陶宗旺给自己打招呼,忙笑着回应道:
“宗旺兄弟,你来的真早啊,我这刚点完卯就赶过来了,没想到兄弟都已经开始烧窑了!”
这时,一旁的小学徒忍不住嘀咕道:
“哎,寨主,师父都没怎么睡。”
接着又有气无力地说道:
“昨晚上师父吃了席回来,又在这作坊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还是我们劝了半天他才去休息。
可丑时都没到,师父又跑到作坊里忙活起来。”
小学徒说完,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欠。
陶宗旺转头,双眼一瞪怒斥道:
“我让你休息,你又不去,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
当初是谁主动要来帮我烧地龙的?
在寨主面前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看见师父生气了,吐了吐舌头,冲着二人说道:
“寨主,师父,你们先聊着,我去给你们倒壶热茶。”
说完,便一溜烟跑开了。
花荣看着满脸疲惫的陶宗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陶宗旺却好似不知疲惫,一把抓住花荣,兴奋地说:
“哥哥,您来得正好!”
说着,他抓起火照,小心翼翼地探入观火孔。
“哥哥请看,现在试片第三道裂纹刚现,依您之前给我的温度推算方法,窑温现在约莫是您说的四百度左右,正是您资料上写的下料火候。”
说着,他将手中的火照小心翼翼地递给花荣。
花荣接过火照,看了看颜色,随即又将火照还给陶宗旺,大脑中不停思索着后世琉璃烧制之法的注意事项。
随即目光缓缓扫过墙角堆放的各种原料。
他蹲下身子,指尖捻起石英石轻轻揉搓,眉头微微一皱,说道:
“兄弟,这砂粒是不是太粗了些,你看里面还有不少杂质。”
他一边说,一边将砂粒在左手中摊开,又用右手扒开给陶宗旺看。
陶宗旺若有所思道:“哥哥,您不说小弟还真没注意到这些。”
花荣一边回忆前世的知识,一边用通俗易懂的话语对陶宗旺说道:
“琉璃要达到晶莹剔透之态,这所需砂粒至少要筛三遍,才能去除杂质。
否则,烧制出来的琉璃定会有瑕疵,最终影响琉璃的品相。”
话未说完,陶宗旺已抄起一旁的细竹筛,开始对砂粒进行细筛。
花荣想上去帮忙,却被陶宗旺拒绝:
“哥哥,您就在这看着我做就行,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您直接指出来,免得浪费时间又浪费材料。”
随后,他又叫刚进来的徒弟将花荣刚才的话记录下来。
这徒弟是花谋当初招来的孩童,曾上了两三年私塾。
陶宗旺正是看中这小子识文断字,又痴迷奇巧之术,便求花荣让小子跟着自己,帮忙做记录。
花荣没打扰师徒二人,继续在作坊里四处走动,不时打量着里面的物件。
陶宗旺筛好砂粒后,又搬来甘锅,拿起秤锤,仔细称量着原料的分量。
当他要将焰硝倒入瓮中时,花荣突然急切地说道:
“兄弟,潮气如此重!
火照试温时,焰硝遇潮会让窑温骤降三成。
一旦窑温控制不好,这一窑琉璃可就全毁了。”
陶宗旺一听,脸色大变,忙架起陶炉将焰硝放在陶盘里慢慢烘干。
当陶炉火焰由橙转白时,他凭借“辨潮火诀”,立刻撤去陶盘。
随后,陶宗旺双手持着长柄铁钳,将甘埚缓缓推入窑心。
花荣见状,忙抓起拌着黏土的稻壳,快速糊住窑门。
潮湿的泥料遇上高温,瞬间“滋滋”地冒起白烟,这是封窑前最后的关键步骤。
然而,烧制琉璃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正午时,观火孔透出诡异紫光。
陶宗旺心中一紧,忙取出火照,只见试片釉面竟出现异常流纹。
他面色骤变,“哥哥,这温度怕是超过千度了!
炉温过高,琉璃会出现变形、破裂等问题,咱们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花荣脑海中马上想起后世琉璃厂的应对方法,忙拿起旁边的水囊泼向通气孔。
蒸腾的水汽中,紫光转为橙红。
陶宗旺又迅速调整风门,将窑温一点点压了下去。
每一次温度变化,都让二人心跳紧张。
申时三刻,窑温终于缓缓降至百许度。
陶宗旺用湿布裹住手,小心翼翼地撬开窑门。
一股热浪裹挟着琉璃特有的焦香扑面而来。
匣钵中,琉璃瓶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内部气泡排列成流云状,瓶口卷边如冰棱剔透,仿佛是一件从天而降的珍宝。
陶宗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把抱住花荣转起圈。
为了这抹琉璃光泽,他自接到任务后,已反复试验八九日,烧废了三十五窑。
而花荣看着眼前的琉璃,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