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日，我跟着考察队踏入葫芦湾时，村口老槐树上的乌鸦突然炸了窝。黑羽漫天纷飞，落在王婶刚晒的棉被上，沾了一片不祥的暗影。这个藏在秦岭褶皱里的小山村，连空气都弥漫着股说不出的阴冷，石磨盘上凝结的霜花，在正午的阳光下都化不开。
“都怪那鬼大爷，自从他的坟头塌了......”王婶边拍打棉被边嘟囔，枯树皮般的手不住颤抖，“去年腊月，赵家小子去后山捡柴火，愣是被勾了魂，找回来时浑身冰碴子，嘴里还念叨着‘该我值夜了’......”
我是民俗学院的研究生，为撰写关于秦岭山村民间信仰的论文而来。带队的陈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半山腰那座坍塌的土坟上：“县志记载，清末这里出过个举人，返乡后设私塾教化乡民，死后被尊为‘守山公’。难道这‘鬼大爷’，就是......”
当晚，我住在王婶家西厢房。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墙上那张褪色的年画诡异扭曲，灶王爷的笑脸仿佛裂到了耳根。后半夜，我被一阵梆子声惊醒，“咚——咚——咚——”，声音由远及近，透着股说不出的迟缓与沉重。
我壮着胆子推开窗，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枣木拐杖，正沿着村道缓缓前行。深蓝色长衫沾满泥污，惨白的脸上爬满蛛网般的皱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每一户人家。当他经过王婶家时，突然停住脚步，咧嘴一笑，露出半口发黑的牙齿。
“值夜咯——”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棺材里飘出来的，“莫要点灯，莫要开窗......”
我吓得后退几步，撞翻了桌上的茶碗。等再探头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李铁匠家的牛棚莫名起火，烧得只剩焦黑的梁柱，可奇怪的是，相邻的草垛竟分毫未损。
“是鬼大爷在罚人！”王婶跪在祠堂前，对着牌位磕头如捣蒜，“前儿个铁匠骂了坟头，说什么‘死了还摆威风’......”
陈教授带着我们在后山勘察，发现“守山公”的墓碑断成两截，碑文上“教化乡民”的“教”字，不知被谁剜去了半边。更诡异的是，坟坑深处散落着破碎的算盘珠和戒尺残片，泥土里还埋着半张泛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子时三刻，违令者......”
当晚，我偷偷跟着几个村民来到祠堂。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供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婶点燃三炷香，烟雾缭绕中，墙上“守山公”的画像突然咧嘴笑了。“每月十五，鬼大爷会巡夜。”王婶压低声音，“要是撞见活人，轻则吓掉魂，重则......”
话音未落，祠堂外传来梆子声。所有人脸色骤变，齐刷刷吹灭油灯，蜷缩在墙角。梆子声越来越近，“吱呀——”祠堂门缓缓推开，冷风卷着枯叶灌进来。我大气都不敢出，借着月光，看见那鬼大爷背着手踱进来，拐杖点地的声音，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在供桌前驻足良久，突然伸手抓起一把供果，腐烂的指甲深深掐进苹果里。“人心不古啊......”他叹息着摇头，转身时，我与他浑浊的目光撞个正着。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人被寒气包裹，动弹不得。
鬼大爷咧嘴一笑，枯瘦的手指向我：“新来的？跟我走。”
村民们大气都不敢出，陈教授想要阻拦，却被王婶死死拽住。我机械地跟在鬼大爷身后，穿过寂静的村道，来到后山坟前。坍塌的坟坑泛着幽蓝的光，坑底躺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
“打开。”鬼大爷命令道。
我颤抖着扒开泥土，打开匣子，里面是本布满血渍的账簿，记载着某年某月，某家孩子因逃学，被打手心三十下；某家妇人议论私塾先生，被罚跪祠堂三日......最诡异的是最后一页，写着“民国二十三年，洪水将至，需活祭镇山”，落款日期正是葫芦湾最后一次遭洪水侵袭的前一天。
“当年我算出大劫，提议用牲畜祭祀。”鬼大爷的声音带着哭腔，“可那些人......那些人说我贪生怕死，把我活埋了！”他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长袍下伸出无数惨白的手臂，“我不甘心啊！所以每到灾年，就要找替身......”
我拼命后退，却被藤蔓缠住脚踝。鬼大爷张开血盆大口，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千钧一发之际，陈教授带着村民们赶来，手中高举火把。“守山公一生行善，不该落得如此下场！”陈教授大喊，“我们重新修缮您的坟墓，立碑正名！”
鬼大爷的动作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正名......”他喃喃自语，“我要的，不过是个清白......”他的身体渐渐透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夜空中。
后来，我们在坟坑里发现了真正的遗骨，头骨上有明显的击打伤。村民们集资修建了新坟，碑上刻着“清举人某公之墓”。自那以后，葫芦湾再没出现过“鬼大爷”，只是每到月圆之夜，后山仍会传来隐隐约约的梆子声，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土地。
临走那天，王婶塞给我一包山核桃：“多亏你们啊，不然这鬼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我望着重新热闹起来的村庄，突然明白，有时候比鬼怪更可怕的，是被掩埋的真相；而比复仇更珍贵的，是迟到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