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摆着厚厚的文件,墙上挂着一幅“为人民服务”的字。
窗外能看到院子里的几棵槐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材料都带来了?”
沈良从包里拿出整理好的文档,双手递过去。
刘向明接过来,翻了几页,眉头微微挑起。
他没说话,继续往下看。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沈良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能感觉到刘向明的视线停在某些关键数据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地方长。
“这个改进方案……”刘向明抬起头,用笔敲了敲文件,“你确定能实现?”
“在县钢铁厂已经验证过了。”沈良答得很稳,“产量提升百分之二十三,能耗降低百分之十八。”
刘向明盯着沈良,眼睛眯了眯。
“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向明放下文件,“你知道省里的项目和县里不一样在哪?”
沈良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要考他。
“规模更大,要求更严,牵扯的利益……”沈良顿了顿,“也更复杂。”
刘向明哈哈笑起来,笑声在办公室里回荡。
“不错,没被捧糊涂。”刘向明站起身,走到窗边,“小沈啊,我跟你交个底。这次省里的项目,是要建一条年产五十万吨的钢材生产线。”
五十万吨!
沈良暗暗心惊。县钢铁厂一年满打满算才两万吨,这是二十五倍的差距。
“冶金部直接拨款,外汇都批了。”刘向明背对着沈良,声音有些低沉,“但设备要从国外进口,技术要找老外培训,光是谈判就谈了大半年。”
沈良听出来了。
这是个烫手山芋。
“现在卡在哪了?”沈良问。
刘向明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刀。
“西德人狮子大开口,要价比预算高出三成。还附加了一堆条款,什么技术不外传,设备出问题只能找他们维修,配件价格他们说了算。”
典型的技术霸权。
沈良前世见多了这种套路。西方国家就是仗着技术垄断,把中国当成冤大头宰。
“所以……”沈良试探着问,“您是想让我参与谈判?”
“谈判不用你。”刘向明摆摆手,“我要你干的是另一件事。”
沈良坐直了身体。
“你能不能拿出一套方案,证明咱们自己也能搞?”刘向明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哪怕只是部分设备,也能让那帮老外知道,咱们不是非他们不可。”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沈良脑子飞速运转。五十万吨的生产线,涉及炼铁、炼钢、轧钢多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核心设备。以1980年的中国工业基础,想完全自主研发确实困难。
但不是没有突破口。
“给我三天时间。”沈良说。
刘向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三天够?”
“够了。”
“好。”刘向明拍了拍桌子,“有魄力。你先去招待所安顿,需要什么资料跟小王说,他会给你安排。”
沈良站起来,刚要走,刘向明又叫住他。
“小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刘向明靠在椅背上,表情看不出喜怒,“你觉得技术员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这个问题……
沈良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
“实事求是。”
刘向明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赏。
“去吧。”
走出冶金厅,沈良长长吐了口气。
刚才那场对话,每句话都藏着机锋。刘向明看似随意的提问,其实是在试探他的态度、能力、立场。
幸好自己没说错话。
招待所在离冶金厅不远的一条巷子里,三层小楼,外墙刷着白灰。前台大姐登记完信息,递给沈良一把钥匙。
“二楼208,水房在走廊尽头。”
房间很简朴,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木柜子。窗户对着院子,能看见晾衣绳上挂着的床单随风飘动。
沈良放下行李,坐到书桌前。
脑子里浮现出前世的记忆。2010年左右,自己参与过一个类似的项目——改造华北某钢厂的老旧生产线。当时用的技术路线,放在1980年会不会太超前?
不,必须降维。
沈良拿出纸笔,开始梳理思路。
五十万吨产能,按照当前技术水平,关键在于三个环节:高炉炼铁、转炉炼钢、连铸连轧。
高炉炼铁……国内已经有些基础,可以改进优化。
转炉炼钢……这个也问题不大。
连铸连轧……这才是真正的卡点。
1980年的中国,连铸技术刚刚起步,设备基本靠进口。而连铸连轧一体化,更是只存在于实验室里。
但沈良知道,这是未来钢铁工业的发展方向。
如果能拿出一套简化版的方案,哪怕只是理论模型,也足以震撼整个行业。
沈良在纸上画出草图,标注出各个模块的功能。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窗外天色渐暗,院子里的灯亮了。
沈良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草图已经有了雏形,但还需要大量的数据支撑。
明天得去图书馆查资料。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
沈良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您是沈良同志吧?我是刘处长的秘书小王。”年轻人笑得很客气,“这是刘处长让我送来的资料。”
沈良接过纸袋,沉甸甸的。
“刘处长还说,明天上午九点,厅里开协调会,您也参加。”
“知道了,谢谢。”
小王走后,沈良迫不及待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文件,有技术规范、进口设备清单、谈判记录,甚至还有几份西德公司的报价单。
沈良翻开报价单,眼睛瞬间瞪大。
一台轧钢机,报价八百万马克!按当时汇率,相当于两千多万人民币!
抢钱啊这是!
沈良继续往下看,越看越心惊。整套设备下来,总价超过两亿马克,折合人民币五亿多。
这可是1980年的五亿!
能买下半个省的钢铁厂了。
沈良把文件摊在桌上,一份一份仔细研究。谈判记录里,能看出中方代表团的无奈和愤怒——西德人拿着技术优势,根本不跟你讲价,爱买不买。
这口气,咽不下去。
沈良重新拿起笔,在草图旁边写下一行字:必须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第二天早上八点,沈良准时来到冶金厅。
会议室在二楼,门口站着两个工作人员在核对名单。沈良报上名字,被引导进去。
会议室不算大,能坐二十来人。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铺着绿色的桌布,摆放着茶杯和烟灰缸。
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里,低声交谈着。
沈良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九点整,刘向明准时出现。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有的穿中山装,有的穿工装,看样子都是各单位的技术负责人。
“都到齐了,开始吧。”刘向明在主位坐下,扫了一圈,“今天把大家叫来,是要商量五十万吨生产线的事。”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西德那边的态度你们也知道了,价格谈不下来,技术也不肯转让。”刘向明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冶金部的意思是,如果实在不行,就降低标准,分期建设。”
降低标准?
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皱起眉头。
“刘处长,降低标准意味着什么?产能打折扣,质量上不去,还不如不建。”
“老张说得对。”另一个戴眼镜的工程师附和道,“咱们好不容易争取到这笔外汇额度,如果建成个半吊子项目,怎么向上级交代?”
会议室里响起附和声。
刘向明没说话,只是静静抽烟。
烟雾在会议室里弥漫,气氛有些压抑。
“我有个想法。”沈良开口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他。
沈良站起来,走到白板前。
“如果我们能自己搞定部分设备呢?”
沈良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静得可怕。
几秒钟后,坐在对面的老张忍不住笑出声。
“小沈同志,你知道这些设备的技术难度吗?”老张摘下眼镜擦了擦,语气透着明显的不信任,“连铸机、轧钢机,哪一样是咱们现在能造出来的?”
戴眼镜的工程师也摇头。
“不是打击你,国内最好的机械厂,连人家西德的边都摸不到。”
沈良没理会这些质疑。他拿起粉笔,在白板上飞快画出一张草图。
“连铸机的核心是结晶器,西德人用的是铜板水冷技术,但我们可以改用分段冷却。”沈良的笔尖在白板上敲了敲,“关键参数我已经算过了,理论上可行。”
刘向明放下烟,眼睛微微眯起。
“继续说。”
“轧钢机的液压系统确实难搞,但咱们可以先用机械传动替代,虽然精度差点,但足够用。”沈良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座每个人,“至于电控系统,我有办法简化。”
老张皱眉盯着白板上的草图。
半晌,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参数。
“这个冷却速度,你怎么保证?”
“用循环水泵分段控制,每个区域独立调节。”沈良不假思索地回答,“水压设定在三到五个大气压,流量按每平方米每分钟一百五十升计算。”
老张愣住了。
这些数据,不是随口胡诌就能说出来的。
会议室里的气氛悄然发生变化。
“你说的这些,有把握吗?”刘向明弹了弹烟灰,语气变得认真。
沈良点头。
“给我三个月,我能拿出样机。”
老张倒吸一口气,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三个月!开什么玩笑!
“小沈同志,这不是小打小闹。”老张声音有些颤,“万一搞砸了,不光是浪费资源,还要耽误整个项目的进度。”
“所以我需要支持。”沈良转向刘向明,“厂房、设备、人手,还有钱。”
刘向明没立刻表态。他重新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他面前升腾,遮住了半张脸。
“你需要多少?”刘向明终于开口。
“五十万。”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抽气声。
五十万!这可是1980年的五十万!够建一个小型机械厂了!
老张腾地站起来。
“刘处长,这事得慎重啊!万一——”
“没有万一。”沈良打断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西德人要两亿马克,我用五十万人民币给你们省下一半的外汇。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刘向明盯着沈良,目光锐利得像刀。
沈良没躲。他迎着那道目光,腰板挺得笔直。
十几秒后,刘向明掐灭烟头。
“钱可以批,但我有条件。”
沈良心里一松,脸上却不露声色。
“您说。”
“第一,成立专门的攻关小组,我派人监督进度。”刘向明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三个月后如果拿不出成果,你自己写检讨。第三,技术资料必须全部上交,归国家所有。”
“没问题。”沈良答应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