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人甲接过了信件，撕开了信封，将同样厚重的信纸拿了出来。就着微光，他向着东南方向跪下，低声对着已经逝去的兄弟，读着迟来的家书。
“青娃，我们全家被安置到了玄菟郡城外的长沟村，村口有一棵大树，特别好找。幽州的王对我们特别好，我们全家分到了漂亮的房子，宽敞得不得了，住在里面一点都不热。”
“村子里面的人对我们也好，给我们分了地，还教我们说大景的官话。你妹妹现在学会了做针线活，做得可好。”
“家里的最小的黑娃儿能上学了，下庠发了新书，他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青娃，我们全家都好，能吃饱饭，穿上衣服，还能种地养鸡。你也要好好的回来。”
信件的最后，是一行格外扭曲的字，像是刚刚学会书写的孩童，在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思念：阿兄，我是黑娃，你何时回？
读到最后，臧人甲泣不成声，同他一道跪在地上的几个统领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大青全家沉浸在幸福的日子里，他们现在还不知晓，他们思念的家人永远无法回来了。
纵然千般不舍，臧人甲等人还是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书放在了火上。明黄色的火焰升起，纸张被焚烧的光亮越来越大。
几位统领互相抱成一团，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住明亮的火光。热气上升，带着火星的灰烬扑到了几位统领身上，纵然被火光和烟气烘烤，他们依然抱成了一团不肯松开手。
直到眼看着火光熄灭，臧人甲他们才散开，再一次对着卫琅行了一礼：“卫将军，大恩不言谢，多谢您给我们带来了家书。”
卫琅颔首：“不用谢，统领们离开营房时间已久，快回吧。”
闻言臧人甲等人拱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一阵风刮过，位于上风的大景营房中吹来了饭菜的香味，几位统领停下脚步，眼神羡慕地看向了大景那边的火光：“卫将军，能做大景的将士，能做幽州的将士，您一定很幸福吧。”
卫琅没接话，他静静站在灰烬旁边，目送着几人离开。
风过，吹起了飞灰，灰烬中闪起了跳跃的火光，那是地上的衰草被火引燃。火光逐渐壮大，照亮了卫琅的眼。
卫琅耳边回想着臧人甲他们轻声的问话，他低着头神色严肃，眼底翻涌着种种情绪。许久后，他抬起脚，狠狠将火星踩灭在脚下。
等卫琅回到营房时，就收到了扶同和那边的传讯：他要卫琅去一趟他的营帐，商讨进攻王城的事宜。
卫琅端起将士们为他煮的热腾腾的面条，慢条斯理将一大碗面连汤带水全部吃干净后，才起身走出了牙帐。
打了个香味四溢的饱嗝后，卫琅觉得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身体也暖和了起来：“确实美味。”
不得不说，自从端王夫妇来到幽州之后，将士们的伙食标准有了肉眼的提升，生活质量也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像这样美味的油炸面饼，即便他在老宅也没吃过。
卫琅刚准备出门，就见几个参将阔步向他走来。领头的那个手中还捧着一件厚实的皮毛大氅：“将军，这一次我们一定要与您同去。”
卫琅没拒绝参将们的请求，他将皮毛大氅披在了身上，几人昂首挺胸往夫余营房走去。
一入夫余那边的营房，卫琅和将士们就感受到了异样的寒冷。放眼看去，夫余营帐只有主帐外灯火通明，隐隐还有声乐声和笑闹声传来。
除了主帐，大多数的帐篷内外黑灯瞎火。若是不小心走入其中，会发现每个帐篷中都挤着三五十个奴隶。
是的，夫余营房中除了扶同和与几个刚刚投降的贵族之外，其他人都是奴隶。就连臧人甲他们，也是随时可以牺牲的货品。
奴隶们的处境，就连身为军人的将士们看了都于心不忍。
扶同和根本不将奴隶当成人看，哪怕在行军打仗中，他也没有善待这些奴隶。眼看冬天快到了，大多数奴隶身上连一身完整的衣衫都拼凑不出。
难怪玄菟县志记载，有几次夫余人冬季攻打玄菟郡，被玄菟守军击溃转身逃跑。逃跑时，守军们看到了一片光屁股。
路过其中一个帐篷时，众人看到几十个奴隶聚在一起，正在艰难吞咽着蒸饼。
奴隶们吃的蒸饼，自然和大景将士们平日里吃的蒸饼不一样。
大景将士吃的蒸饼是用杂粮制作而成的，虽然比起馒头，吃起来有些粗涩，偶尔还会有些酸涩。但是至少它是粮食做成的，是真正能饱腹能救命的东西。
而奴隶们吃的蒸饼，是用麸皮和野菜混合着制作而成。曾经有大景的将士好奇啃了一口，据他事后回忆，那味道和吃草没区别……
奴隶们身上只有简单的布料能遮挡关键位置，见到大景的将士们，他们中有人双眼放空面不改色，有人却悄悄低下头，将蒸饼往身后藏了藏。
卫琅听见他身后的参将唾骂了一句：“娘的畜生。不是说夫余人擅长打猎养鱼种地吗？为什么他们会过得这么惨？”
卫琅抬起头，看向了主帐的方向，缓声道：“因为他们的国主和贵族们只想着自己。”
听到这个回答，几名参将郁闷不已。卫琅听见一人说道：“娘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卫琅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情绪，他知晓参将们说的天上之人和地下之人是谁。同样是藩王，同样是一州之主，端王夫妇能体谅百姓疾苦体谅将士艰难，哪怕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也要做实事。
而扶同和……为了个人的利益得失，不顾百姓死活。
北伐的路上，大景的将士们都知晓顾忌夫余无辜百姓。而扶同和却像杀红了眼一样，有两次他甚至下令屠城。
当然，卫琅不会让自己的将士手里沾上无辜百姓的血，没有听扶同和的命令。
思考时，夫余主帐已经近在眼前。主帐中灯火通明酒肉飘香，十几位衣衫华美的舞姬正舒展着柔软的腰肢尽情地摇摆。
脂粉的香味混合着酒肉气息迎面而来，卫琅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这时他听见上首位扶同和醉醺醺的声音：“卫，卫将军，你来啦——如今大景的粮草已经到了，我们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就攻城，你觉得如何？！”
卫琅的视线落在了扶同和脸上，记得离开蓟县时，扶同和对他的态度还挺恭敬，甚至隐隐有些讨好。可是随着北伐越来越顺利，攻下的城镇越多，倒向扶同和的贵族越多，他开始飘起来了。
扶同和喝多了酒，面色通红眼神迷离，而他案桌下坐着的几个贵族也好不到哪里去。
见卫琅沉默，扶同和猛地将被子往案桌上一拍，大着舌头用夹杂了官话的夫余话说道：“卫琅，我尊你为一声将军，不是真怕了你。如今我手里有，有六万人马！你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推三阻四！”
“胜利就在眼前，我要攻城！我要让……看看！我的厉害！”扶同和说国主名字时声音太含糊，卫琅没有听清。
但是他听到了其他几位贵族的呼应声：“早就该攻城了，再拖下去都要下雪了。还是城里好，有温泉~”
卫琅突然觉得无趣极了，他扯了扯唇角，抬起头扬声道：“扶城主说得是，明日一早，我们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