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如冰雨重重砸在泥土里。
“窣——”
“窣窣——”
箭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野狼紧随着呜咽,一匹匹倒下。
俞定京于厮杀和雨幕中抬眼,只见女子身披夜色,策马驰骋疾踏而来,面庞冷峻,弯弓搭箭。
箭无虚发。
他起初以为自己是濒死了,因为军中大多战死的将士们临死前,都会出现幻觉,嘴里呼唤着自己最想要见的人。
可很快,他又听见姚放笑出声:“这才是老子的妹妹。”
靠近俞定京的狼群几乎都死在了姚沛宜的箭下。
马匹极度靠近他时,姚沛宜利落扔开弓箭,俯身朝他伸手,“上来。”
俞定京出乎本能将手递过去,用力翻身上马,靠在了姚沛宜的怀中。
“景舒,姚放交给你。”
景舒颔首,拽住姚放的后脖领,将人拎上了马。
“我勒个去。”
姚放险些一口气没憋上来,“景舒,你下回能不能轻点,我刚刚眼睛都白了。”
“最好是不要有下回了。”
景舒淡声:“王妃很担心你们。”
俞定京感受到后背上有温热液体浸过来,泛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他飞快回头,天色黑了,看不清小姑娘衣襟上的东西,但凭着那味道和液体范围,也能判断出是血。
“你受伤了?”
俞定京着急道:“怎么回事?伤得严不严重。”
姚沛宜目视前方,面不改色地瞥了眼胸口上的伤。
一刻钟前。
利箭扎透姚沛宜的衣裳和肌肤,鲜血淋漓。
她眼前登时黑了半边,手里的马绳被另一侧伸来的手攥住,这才没有惊马。
“护住王妃!”
时来一声令下,周遭十数个暗卫将姚沛宜包围起来。
箭不知从哪里飞来。
射箭的人更不知所踪。
姚沛宜低头,才瞧见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半个箭头,才未让箭矢全扎进她的胸口。
景舒拽紧马绳,将姚沛宜抱下来。
“景舒,你的手没事吧?”
姚沛宜瞧见对方素白的手掌鲜血直流,半边箭头透过她的衣料,扎在她皮肤外层,故而伤势并未那么严重。
“我没事。”
景舒将姚沛宜扶到树边靠着,将披风取下来,挂在树枝上,形成了一个小的围挡。
“我得将你的衣裳脱下来,看看伤口。”
姚沛宜忍着疼痛,将腰带解开,景舒将她衣襟轻轻解开检查。
雪白光滑肌理上被箭头扎出血洞。
“还好,没有毒。”
景舒攥着箭,看着她,“得将箭拔出来。”
姚沛宜看了眼伤口,随即点头,“我相信你。”
景舒未曾犹豫,当机立断将箭矢拔出,鲜血汩汩冒出,她从怀里取出一瓶金疮药,“我有随身带药的习惯,
这个撒上去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姚沛宜咬紧牙关,面色发白,“没事。”
景舒手脚利落,上药过后,将里衣撕扯下来,帮姚沛宜包扎胸口上的伤,“我的衣裳是干净的。”
“我知道。”
姚沛宜失笑,“把你衣裳弄脏了,我到时候赔十件给你。”
景舒闻言一顿,眸底流转过几分暗流,转瞬即逝。
“好了。”
她正要扶姚沛宜起身,被对方拉住,“你只顾着给我上药,自己手上的伤就不记得了?”
给景舒上过药,姚沛宜才重新被扶上马。
“王妃,属下之过,未寻到射箭宵小。”
时来愧疚道。
“别说话。”
姚沛宜眯起眼来。
“有狼叫。”
时来闻言连忙仔细听,“好像就在前方。”
“走。”
姚沛宜从景舒手中接过缰绳。
景舒皱眉,“你受伤了。”
“小伤,没事。”
姚沛宜将长弓背上,“景舒,随我一起去救人。”
淅淅沥沥的雨丝砸在景舒脸上,眼皮沉得很,映入眼帘的唯有骑在高马上的女子,坚韧不拔。
景舒收回视线,“是。”
时来和运转带人清理了狼群,跟随姚沛宜等赶回住处时已至后半夜。
随行太医全被抓来倚翠楼,毕氏和姚顺立都被惊醒了,瞧着女儿儿子女婿都受了伤,急得眼皮子都合不上。
姚放身上的伤势最轻,上过药后,安抚着夫妇俩先休息。
俞定京为了保护姚放,挡了不少撕咬,从身上到腿好些咬伤和划痕,太医仔细着上药,男人却坐不住,三番两次起身。
“殿下,您就别起身了。”
说话的是太医令,姓尹,在俞定京还没封王的时候就认识了。
俞定京少年时带兵打仗,身上常带伤,太医令给他疗伤数次,故而也有了些情谊。
“王妃就在偏室,您的伤势比她严重多了,给您上完药,您再过去。”
尹太医瞧着人皮肤上的爪痕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没上好药?”
俞定京心里焦躁,他还没亲眼瞧见姚沛宜的伤势,仅凭着旁人说,他是不相信的。
“好了好了,我来给他包。”
尹太医知道俞定京是熬不住了,将新入太医院的小太医赶走,三两下给俞定京包扎好。
俞定京也没让人失望,三两步功夫就消失在屋子里。
“好在这箭没扎进去,不然伤了心脉,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苏木隔着屏风,指导女医官缝针疗伤。
只听屋门被人重重推开,一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你……”
苏木还没说完话,俞定京就闯了进去。
榻上人儿倚靠着枕头,面色苍白,被褥包裹住半截胸脯,正上方有个血洞,女医官刚缝合完,正要包扎,被闯进来的俞定京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了?”
姚沛宜蹙眉,“出去。”
俞定京视线紧紧锁定住她胸口上的伤,嘴唇动了动,喉咙恍若被人掐住,半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爷,王妃请你出去。”
景舒以剑柄相抵,眼神是毫不客气的冰冷。
“你疯了吗?”
俞定京攥着拳,胸膛几经起伏,“姚沛宜,谁许你冒着生命危险闯进驼峰岭的?”
“你才疯了吧。”
姚沛宜正疼着,懒得跟人说话:“我救了你,你还这么大脾气,真是有病。”
俞定京不敢看她胸口那血洞,就好像那口子在他胸膛上放大的十倍一般,痛入骨髓。
“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冒这种风险,你有几条命……”
“我只有一条命。”
姚沛宜回过脸,冷静地看着他,“但我也只有一个丈夫,一个兄长。”
“……”
俞定京身躯一僵。
女医官起身,缓和气氛道:“王爷,马上就包扎完了。”
俞定京移开目光,吐出嗓音格外干涩,险些不成调:“…好。”
时来等候在门外,直到俞定京出来,才关心道:“主子,您身上有伤,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她要过来,你们为何不拦着?”
俞定京语气发寒。
时来忙垂首,“主子,王妃先去寻了官家,知道禁卫军在九皇子手里后,又去求他们帮忙,
可九皇子不愿意出手,王妃就说……”
俞定京问:“她说什么?”
时来小声:“若是你死了,她也不独活。”
“……”
姚沛宜包扎完,身上还残留着血迹,唤来福儿帮忙擦洗,等出来的时候,女医官和苏木都已经离开。
只剩下坐在窗下的男人,弓着背脊,双手盖着面庞,看不出他的情绪。
“景舒,咱们先走吧。”
福儿拉住景舒往外走。
屋内只剩下两人。
姚沛宜走过去,“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俞定京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慌乱,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睛,“没……”
姚沛宜一愣,清晰地瞧见他眼中滚落到下巴的泪珠,眸底通红,偏着脸,“我…我就怕你伤口会很疼,所以我……”
“我伤口疼,你在和不在能有什么影响吗?”
“对不起。”
俞定京低头,哑着声:“我方才不是怪你,我只是…觉得太对不起你了,没保护好你。”
他这些年来,保卫大燕和黎明百姓,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自己陷入危难的时候,有人能奋不顾身奔向自己。
只有姚沛宜。
尽管他说过,不需要她为他舍命。
可她仍然这般做。
她是第一个不计后果,愿意护着他的人。
“……”
姚沛宜瞧着男人发红的眼,叹了口气:“我要去休息了,你早点回去吧。”
刚走出两步。
她手腕被人紧紧攥住。
“沛沛。”
俞定京嗓音甚至听得出有些哽咽,发烫的额头抵住她的手背,“你不要和我分开,好不好?”
姚沛宜一顿。
“你不要…不要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