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不是想册封女儿为长公主吗?她就在这里,那一团血肉,当年没人敢叫你看她一眼吧?”
沈凝的声音,像旋转的利刃,在谢云璋胸口上扎了个洞,然后一寸一寸的推送,嵌入,翻搅着挖他的肉。
谢云璋看到沈凝推开冰封的棺椁,里面密封的锦盒里,是一团乌黑的血肉。
隐隐可见的手脚,头脑却碎裂了。
谢云璋见过边疆沙场,经历过无数刺杀,鲜血铺路让他走上帝位,他自认没什么场景能够让他失控。
除了发现沈凝‘尸骨’的那一夜。
再有一幕,便是现在。
血腥味在他身体里掀起惊涛骇浪,冲击的他头疼,浑身都疼。
那是,他的女儿。
他和沈凝的第一个孩子。
沈凝目光中带着哀伤,从七年前将她安置在这,到她偷偷的祭祀她,陪伴她,她以为自己已经看到麻木,不会再痛了。
可她还是痛,还是愧疚啊。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是已经成型却没能生下来的女儿。
她每每看到稚嫩的小女孩,都会想到,自己也曾怀过一个女儿。
她该是多么的俏皮可爱?定会软糯的叫她母亲,她也定然比儿子更加贴心。
她可以好好的装扮她,抱她春日看花,夏日游湖。
她年幼时未曾享受过的一切,她都可以弥补给女儿。
让女儿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可是……
她没有能力保住她,让她来这世上,享一天的福。
八年过去了,她还要利用女儿,来逼迫她的父亲。
谢云璋颤抖着伸出手,用力的把冰棺给关上。
轰的一声,冰棺上浮现出裂痕,如同张牙舞爪的魅影,每一条痕迹,都裂在人心口上。
他与沈凝之间的气氛,比冰棺的温度还要低。
“朕已经拟定旨意,要册封公主,你把她安置在这里……”
“册封又能给她什么呢?皇上,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凝毫不迟疑的往谢云璋心口送刀,他所谓的弥补,苍白无力,毫无任何用处。
“皇上,我们今后的人生还很长,又何必两看相厌,相互蹉跎呢?”
“你还要继续做皇帝,天下的重任都在你身上,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互相捆绑,互相折磨,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沈凝坦然的跟他分析,讲道理,每一个字都极为冷静,冷静到,谢云璋觉得陌生。
他觉得,沈凝似乎从未爱过他一样。
“沈凝,一点机会都没有吗?你只离开了朕一年。”
她做了他七年的皇后啊!
为什么只离开了他一年,就变成了这样?
“一年时间不长,可七年的时间够长了,蹉跎也好,怨怼也罢,都是过去,恳求皇上成全。”
沈凝身躯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没有哀求,没有哭诉,只有过分的冷静,和她眼中无比的坚定。
她不是金丝笼中的雀鸟了,她长期收敛着的,健硕有力的翅膀,足够坚挺。
她要飞出皇宫,离开他。
到她想去的地方。
谢云璋拂袖而去。
他临走时告诉沈凝,“朕不愿。”
皇帝不愿意的事情,世上无人能勉强他。
皇后的位置,她逃不脱,跑不掉。
沈凝缓缓起身,走出了密道。
十七在外扶着她,有些担忧,“主子,皇上怒意昭昭,出宫之事只怕更难了。”
“不怕。”
沈凝抬头仰望天空,她眼中是一片晴朗。
若没有出宫那些自由的日子,她拘束在深宫里,能看到的,接触到的,都很有限。
可她出去过,经历过,见识过,痛苦过,也承担过。
恐惧是前行路上最大的阻碍。
但只要她足够有耐心,足够勇敢,面对一切艰难险阻,都会迎刃而解。
这也是当初师父教她,想要她拥有的能力。
勤政殿里。
谢云璋御案前的烛火,换了两遍,他面前是册封长公主的诏书。
中书省已经来问过,是否要按时下发,他都没有回复。
沈凝带他去看了女儿,他脑中回想起那一团血肉,整个人都被阴霾笼罩了。
这册封的诏书,当真还有必要吗?
没有。
而且它的存在,还十分的讽刺。
谢云璋命姜忠把诏书销毁了。
他把御案抽屉里,藏了许久的手谕拿了出来。
沈凝自请废后的手谕。
一年前的她,字迹清秀,却笔锋颤抖,写字的时候犹豫不决,痛苦难熬。
可最后盖上皇后金印的这一下,却格外用力。
是坚定的。
如今她依旧只有这个愿望了。
没有看到女儿以前,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绝不会对沈凝放手。
可沈凝用了最狠的手段。
她可以对自己狠,对孩子狠,对他狠。
她为了出宫,什么都能做。
她不再像从前一样爱他,对他唯命是从,满眼眷恋。
甚至将她留在宫中,就像埋了祸患。
会影响他,会影响到奕儿。
这个可能,让谢云璋自己都冷笑起来。
他这些年究竟是错的有多离谱,才把温婉的沈凝,变成了锋利的刀尖,最后刺向自己的这一刀,是他自找的。
他宣了崔扶砚连夜进宫。
崔扶砚在勤政殿待了一夜,次日出宫,连姜忠都不知道,这一夜他跟谢云璋都谈了些什么。
谢云璋等到谢锦奕休息的日子,带着沈凝去东宫看他。
原本他也是贪玩的性子,可巧碰上他与崔凌源打赌,在规定时日内,崔凌源要解出奇书之谜,而谢锦奕则是要练出骑马飞射。
褚嬷嬷告诉谢云璋和沈凝,“殿下晨起便去了校场,说是要练到午后才回来呢。”
“今日是他休息不用做功课的时日,他也这么练吗?”
褚嬷嬷回,“是,皇后娘娘,殿下自从迁入东宫,便格外勤奋,不曾有一日懈怠,又有小侯爷在旁陪伴,殿下更加鼓舞振奋。”
“勤奋虽好,可嬷嬷也要提醒他,保养身子,别太累了。”
沈凝柔声吩咐。
褚嬷嬷都记下了。
谢云璋又带着沈凝去了校场。
绿草如茵的场地上,箭靶子摆了整整齐齐的三排,谢锦奕策马其中,熟练的张弓,射出箭矢,身姿矫健,英武不凡。
他起初有几箭射歪了,控马之时便会浮躁些,与马儿配合的不好。
可几圈跑下来,心态逐渐沉稳之后,骑射的动作也稳重了许多。
“嗖——”
一箭正中靶心。
沈凝忍不住欢笑,“真好。”
奕儿的骑射功夫练的远比她看到书信之后,想象的要好。
谢锦奕累了策马回亭子里歇息,服侍他的人却通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正在看台上等殿下呢。”
谢锦奕抬头望看台上一望,果然看到了他们。
谢锦奕放下弓弦,擦干净身上的汗,随后便望看台上去了。
他穿着玄色骑装,英武气派,跪下请安时还带着校场上练出的雄浑气息。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如此沉稳的嗓音,沈凝很难想,是她七岁的儿子发出来的。
她温和上前,抬起他的手臂,“起来吧,奕儿。”
谢锦奕站起身,他抬头看沈凝,发现她与从前不同了,这般莹润有光泽的眸子,比夜里盛放的烟火还要闪耀。
“母后今日好美。”
谢锦奕望着她粲然一笑,发自内心的赞美她。
沈凝蓦地怔住,随后羞涩的红了脸。
她朝谢锦奕张开双臂,想要抱一抱他。
谢锦奕也怔住了,按理说,他已经是东宫太子,不可以太依赖母后,没得让人看了笑话他。
可是……
他真的好想念母后的怀抱。
尤其是这一年多,母后不在,他反思了许多之后,他生出了很多悔意。
“还不快让你母后抱一抱,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谢云璋语气温和说道。
谢锦奕一开始还有点忸怩,直到沈凝又朝他走了一步,他才张开手臂,扑进沈凝怀里。
沈凝突然发现,孩子长得可真高,都快到她胸口了,他长得本就比普通孩子高一些,将来成年,应当是和谢云璋一样的高挑。
沈凝抱了抱谢锦奕,谢云璋便让他去换了常服,说今日要带他微服出宫。
谢锦奕分外诧异,可他还是立刻去了。
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谢云璋和沈凝牵着谢锦奕,一家三口极为出众的相貌和气质,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哎哟,好俊俏的相公和小娘子,生的孩子也不一样,跟画里跑出来的人似的。”
“一家三口多和美啊!”
“夫君,人家也想给你生个漂亮的孩子。”
“天黑了,咱们回去生。”
谢锦奕被牵着,耳力极好的听到了后面这对小夫妻说的话。
他问谢云璋,“父皇,为什么要天黑了生孩子?母后生儿臣也是夜间吗?”
沈凝轻咳了一声,捏了捏谢锦奕的手,“这件事等以后……”
“要吃糖葫芦吗?”
谢云璋直接打断了他,而他压迫性的眼神下,谢锦奕也不敢再问了。
他的目光立刻看向街边的糖葫芦摊。
他拉着沈凝上前,“母后……母亲看看想吃哪个?孩儿瞧着还有水果的呢。”
宫中就没做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