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的晨雾还没散尽时,丈量土地的木尺已在山南的沙滩上划出第一道刻度。新到任的县令李崇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捧着抄录工整的《大唐均田令》,声音透过雾霭传得很远:“今日起,琉球推行均田,丁男百亩,丁女二十亩,老幼减半——皇恩浩荡,不分山南渔户、山北耕农,一例平等。”
台下的人群起初静悄悄的。山南的渔民们攥着渔网,脚边还沾着昨夜的海泥,他们祖祖辈辈靠海吃海,从没听说过“分田”;山北的农夫们扛着锄头,眼神里半是期待半是怀疑,旧年里部落首领一句话,好地永远轮不到普通农户,这“大唐的规矩”真能算数?
李崇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朝身后挥了挥手。八个精壮的吏员抬着八块木板走上前,木板上用朱砂画着琉球全图,山川、海湾、滩涂标注得清清楚楚,连哪片礁石适合晒盐、哪片坡地能种番薯都标得明明白白。“各位看好了,”李崇指着山南的浅滩,“这片涨潮时没入水中、退潮后能种芦苇的沙田,共三百亩,分给山南十二户渔民,每户二十五亩,既可晒盐,也能种耐湿的杂粮。”
他指尖移向山北的平地:“那片黑土,亩产最高,分给山北十八户农夫,每户七十亩——别嫌少,均田制讲究‘还授’,丁男年满六十,要还田一半给官府,再分给新成年的后生,保证代代有田种。”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李大人,俺是山南的阿潮,俺家四口人,俺爹六十多了,俺媳妇刚生了娃,这田咋算?”喊话的汉子皮肤黝黑,胳膊上还缠着被渔网勒出的红痕。
李崇笑着点头:“问得好。你爹年过六十,算‘老男’,授田四十亩;你是丁男,百亩;你媳妇是丁女,二十亩;婴儿算‘幼童’,授田十亩。全家合计一百七十亩,这是官府算好的名册,你看——”他让人把户籍名册递过去,阿潮的名字旁果然列着明细,连婴儿的乳名都写上了,墨迹新鲜。
阿潮摸着名册上自己的名字,忽然红了眼眶。他家祖辈是山南“渔奴”,别说土地,连渔船都是部落首领的,打上来的鱼七成要上交。上个月他儿子出生,连块干净的布都买不起,如今名册上明明白白写着“阿潮家宅地二亩”,旁边还画了个小方框,标注着“可建瓦房三间”。
丈量土地的队伍很快分成十二组,每组都有吏员、当地德高望重的老者和两个手持“均田司”令牌的监察官。木尺划过沙滩时,溅起的水珠沾在吏员的官服上;量到山北的梯田时,老农们主动扛来长梯,帮着丈量陡坡上的零碎地块。有个叫阿禾的农妇,非要把自己种了十年的桃树移栽到新分的宅地里,说“这树认主,跟着俺家新宅走”,引得众人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最棘手的是处理部落首领的私田。山北最大的首领原有良田千亩,豢养着上百个佃户,听闻要“还田于官”,当即带着家丁堵在村口,扬言“谁敢动田,就别怪刀枪不长眼”。李崇没带一兵一卒,只揣着《均田令》和一卷账册去了首领府。
“首领请看,”李崇铺开账册,“您家现有丁男五人,按制可授田五百亩,比寻常百姓多了四倍,足够子孙衣食无忧。剩下的五百亩,官府会折算成丝绸、铁器补偿,您看这清单——”他指着上面的“蜀锦二十匹、曲辕犁五具、环首刀十把”,都是首领平日里求而不得的唐货。
首领看着账册,又瞥了眼门外——不知何时,他的佃户们都围了过来,手里攥着官府发的“授田凭证”,眼神里满是期待。他忽然明白,大势已去,再硬扛下去,怕是连这五百亩都保不住。最终,他咬着牙在“自愿还田”的文书上按了手印,佃户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有人当场就往新分的田里跑,生怕晚了一步。
编户入籍的摊子就设在丈量队旁边。负责登记的小吏是从长安派来的,一笔好字写得龙飞凤舞。“姓名?”“山南,阿海。”“职业?”“渔民。”“家中人口?”“父、母、妻、子,共五口。”小吏笔尖沙沙响,很快填好一张户籍文书,末尾盖着鲜红的“琉球县印”,还粘着一小块桑皮纸——那是防伪的“骑缝印”,撕开一半留官府存档,一半给百姓收好。
阿海捏着文书,指尖反复摩挲着“户主:阿海”四个字。这张薄薄的纸,比部落首领的令牌还管用——以后交税、通婚、打官司,全凭这张文书。他忽然想起昨天李大人说的话:“编户齐民,就是让每个人都在大唐的户籍上有个名份,从此不是‘某部落的人’,而是‘大唐的百姓’。”
傍晚收工时,李崇站在高台清点名册,发现竟比原统计多了三十七口人。原来有些躲在深山里的“隐户”,听说分田给籍,主动抱着孩子来登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巍巍地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丈夫当年被部落首领打死的血衣,如今她抹着泪说:“不求别的,就想让俺孙儿在文书上有个名,知道自己是大唐的人。”
入夜后,琉球的星空格外亮。山南的渔民们聚在新分的宅地上,用贝壳在地上画着房屋的格局;山北的农夫们举着油灯,在田埂上插标记,生怕明天忘了地界。李崇站在县衙的廊下,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明白为何陛下执意要在琉球推行均田——当百姓在这片土地上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宅,有了写着自己名字的文书,他们望向长安的眼神,自然就有了归属感。
几天后,第一批户籍文书发了下去。阿潮把文书裱在木板上,挂在渔船的桅杆上,出海时风浪再大,只要看到那鲜红的官印,心里就踏实。阿禾在新宅的地基旁种上了那棵桃树,她说:“这树以后结的果子,得叫‘唐桃’。”
而那些被收回的部落首领的土地,改成了“义仓田”,收获的粮食专门救济灾年。李崇让人在田边立了块碑,刻着:“均田不分贵贱,编户皆是大唐民。”风吹过石碑,仿佛在应和着山南山北传来的笑声——那是渔民们计算着今年能多晒多少盐,农夫们琢磨着该种多少亩大唐传来的麦种,连孩子们都在学唱新教的童谣:“田是大唐田,户是大唐户,咱是大唐琉球人,抬头挺胸走大路……”
三个月后,大唐的“租庸调”税制在琉球落地。阿潮按户籍交了两石海盐、三丈麻布,官府给他发了“完税凭证”,凭证背面印着“凭此可优先入学宫、领救济”。他摸着凭证,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给部落首领交鱼税的日子——那时交多少全凭首领一句话,交不出就要被拉去做苦役。如今手里的凭证虽薄,却比任何誓言都让人安心。
山北的老农们则发现,按均田制分到的土地,种上大唐的麦种后,亩产比以前翻了一倍。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沿着唐吏指导的样式修水渠,水渠的石头上刻着各家的名字,却没再分“山南”“山北”。有次山洪冲毁了一段渠,山南的渔民划着船来帮忙修补,山北的农夫则杀了自家养的鸡鸭招待,酒桌上有人说:“以前觉得山南路远,现在才知道,咱喝的是同一片海的水,种的是同一片唐的田。”
李崇把琉球的变化写进奏疏,送呈长安。李承乾看到“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皆知为大唐民”时,提笔批复:“均田者,均民心也;编户者,编民志也。琉球如此,海东可安。”
批复传回琉球那天,李崇把文书抄录后贴在县衙外的墙上。百姓们围着看,识字的人逐字念出来,不识字的人就听着,听完后有人对着长安的方向叩首,有人把家里的户籍文书又仔细叠了叠,藏进贴身的布袋里。
夕阳下,首里城的炊烟与唐式瓦房的飞檐交织在一起,山南的渔歌和山北的田歌顺着风飘远,最终融成一片——那是属于大唐琉球的声音,平和、安稳,带着土地与户籍赋予的踏实,在海东的海面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