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珑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地立在她身侧的萧惊鹤,此刻也上前一步,那双素来含着温柔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也是一片沉凝。
他看向冷汗涔涔的王德发:
“王大人,此事……是那老者临死前亲口所言,应当做不了假。”
“况且,小花和二牛的状态,你也亲眼见到了,绝非常人能有。这背后牵扯的,绝非小事。”
“王县令若是有心为国为民,便尽快写好奏折,将此事上禀,也好让朝廷早做防范,以免更多无辜稚子遭此毒手。”
镇国公府!
虽然如今萧家蒙难,被流放至此,但镇国公府几代忠烈之名,早已深深烙印在永徽王朝每一个臣民的心中。
萧家儿郎说的话,尤其是在这等军国大事上,其分量,远胜千言万语!
王德发只觉得心头那块悬着的大石,被萧惊鹤这几句话彻底砸实了。他本就信了七八分,此刻更是再无怀疑。
他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是!是!萧将军说的是!下官……下官这就去写!立刻就写!”
他连连点头,看向辛珑和萧惊鹤的眼神充满了敬畏,“此事关系重大,下官一定将所有细节写明,八百里加急,绝不耽搁!”
看他这副恨不得立刻扑到书案前的样子,辛珑适时开口,语气平和:“既然如此,我与夫君便不在此叨扰王大人了。大人公务要紧。”
“不敢不敢!” 王德发连忙躬身,“下官送殿下和萧将军!”
他一路小跑,将辛珑和萧惊鹤恭恭敬敬地送出了书房,一直送到通往后院花园的月亮门前,才再次躬身行礼,火烧眉毛般地转身冲回了书房。
看着他那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辛珑和萧惊鹤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挥之不去的沉重。
两人并未立刻回房,而是沿着花园里蜿蜒的青石小径,并肩缓缓走着。
县衙后院的花园并不算大,几株腊梅尚未到花期,只有几竿翠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更衬得四周一片寂静。
辛珑侧过头,看着身旁男子俊朗的侧脸。
阳光下,他的轮廓柔和,但那双总是漾着温柔的桃花眼里,此刻却盛满了凝重。
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惊鹤,如果……我是说如果,北狄当真大举入侵永徽,皇帝愿意赦免萧家,让你重新披甲上阵,率兵抵御外敌……”
“你……还愿意为永徽效劳吗?”
萧惊鹤闻言,身形微微一顿。
他转过头,看向辛珑,阳光映照下,他眼底的情绪复杂难明。有片刻的怔忪,仿佛这个问题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随即,那丝怔忪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坚定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愿意。”
简单的四个字,掷地有声。
辛珑凝视着他,追问道:“不会……怨恨吗?”
怨恨那个猜忌功臣、令萧家蒙受不白之冤的皇权?怨恨这世道的不公?
萧惊鹤沉默了片刻。
“珑儿,”他低声唤她,“我想保护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皇位,也不是某个人的江山。”
“我想要保护的,是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是这片土地上,万万千千,像小花、二牛父母那样,只想安稳度日的永徽百姓。”
他的手,下意识地虚握了一下,仿佛握住的是那柄曾经饮血无数的佩刀。
“如果有朝一日,北狄铁蹄真的再次踏破边关,只要我萧惊鹤尚有一口气在,只要还能握得动刀……”
“我,定会为了他们,为了这片国土,再次披甲,血战到底,万死不辞!”
辛珑静静地听着,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敬佩。
她懂了。
经历了前世今生,萧惊鹤对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或许早已心灰意冷,再无愚忠。
但他和所有萧家人一样,那份对家国的赤诚,那份深植于血脉之中的守护之情,从未改变。
萧家满门忠烈,父子兄弟,皆是马革裹尸,魂归疆场。
这份深沉的爱,无关君王,只关家国。
辛珑抬起头,深深地望进萧惊鹤那双温润的桃花眼里。
下一刻,辛珑伸出手,轻轻地,覆上了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
他的手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意外。
辛珑迎着他看过来的目光,眼眸弯弯,柔声道:
“到时候,我帮你。”
不是问句,而是承诺。
萧惊鹤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柔软与温暖,那暖意仿佛顺着手臂,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他微微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略显粗糙的手背上。
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悄悄爬上他俊朗的脸颊,连耳根都微微发烫。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反握住她的手,那动作带着一丝珍而重之的意味。
抬起眼,看向辛珑含笑的眼眸。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谢谢你,珑儿。”
*
*
与此同时,另一处厢房内。
大嫂楚香越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床沿边坐了多久。
她低着头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那是她的丈夫,萧激楚。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若不是辛珑再三保证他只是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沉睡,楚香越几乎要以为,这便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连一丝活人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死了,可这副样子,比死亡更让人恐惧不安。
连日的担惊受怕,加上此刻精神高度紧绷,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楚香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模糊,身子微微一晃,几乎就要栽倒下去。
就在她即将陷入昏沉的前一刹那——
“!”
被她紧紧握在掌心里的那只大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楚香越瞬间所有的困意 都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视线撞入的,是一双黑白分明,带着初醒的迷茫与些许困惑的眼眸。
那双眼睛,她太熟悉了!
曾几何时,就是这双眼睛,在战场上锐利如鹰,在帅帐中沉稳如山,在面对她时,又总是盛满了温柔与包容。
是他!
是她的丈夫!
萧激楚!
他醒了!
萧激楚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眉头微微蹙起。
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刀光剑影,血色弥漫,还有无尽的黑暗与冰冷……此刻从沉沉的睡梦中挣脱出来,意识还有些混沌,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抬起手,有些迟缓地,想要捏一捏自己的眉心,驱散那份不真实感。
喉咙干涩得厉害,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望向眼眶通红的妻子:
“香越,”他唤她,视线本能地扫过窗外,天色似乎有些暗了,“……什么时辰了?前线……可有新的战报传来?”
说完,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那位向来是军中铿锵玫瑰、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妻子,此刻竟然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砸落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甚至还慌乱地别过脸去,抬起袖子胡乱地擦拭着,仿佛不愿被他看见这般失态的模样。
“香越?”萧激楚心头猛地一紧,也顾不得思考自己身体为何如此沉重虚弱,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他急切地追问:“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楚香越只是拼命摇头,那泪水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反而越流越凶。
看着妻子哭得梨花带雨, 萧激楚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印象中的楚香越,便是受了再重的伤,也只会咬牙忍着,何曾有过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慌乱:
“好了好了,别哭了,啊?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可能的原因,结合自己昏睡前最后的记忆,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是不是还在气我上次不顾你的劝阻,执意要亲率大军出征?”
“香越,你听我说,”他放柔了声音, “我答应你,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向圣上请辞,我们解甲归田,再也不管这朝堂纷争,不问这沙场战事,我好好在家陪着你,陪着我们的香儿和睿儿,好不好?”
他以为这番承诺能让妻子破涕为笑。
哪知道,他这番自以为是的安慰,非但没能止住楚香越的眼泪,反而像是彻底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
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恸、委屈、绝望,以及此刻 的狂喜,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轰然决堤!
原本低低的哽咽,瞬间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她伏在萧激楚的怀里,哭得浑身颤抖。
“……”萧激楚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