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将白日的混乱与疲惫沉淀、发酵,化作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弥漫在“明线”这支庞大而臃肿的队伍中。
寒风卷过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带来远处的哭泣声、咳嗽声,以及巡逻兵士疲惫的呵斥声。
我刚刚结束了与主公、孔明等人的又一次碰头,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最新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禀报军师!”
一名负责前哨的校尉满身尘土地冲进主帐,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前方十里处发现曹军游骑!约莫……约莫有数十骑!弟兄们猝不及防,折损了三人,对方留下两具尸体也退走了!”
主公刘备闻言脸色一白,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关将军丹凤眼一凛,沉声道:“区区数十游骑,便让我军损兵折将?传令下去,加强戒备,斥候前出三十里!”
张将军更是豹眼圆睁,怒吼道:
“定是那蔡瑁小儿给曹贼通风报信,泄露了我军行踪!待俺老张逮住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孔明羽扇轻摇,眉头紧锁,看向我:
“子明,看来曹军的先头部队,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这只是游骑试探,大队人马恐已不远。”
我点了点头,心中早已有了判断。
这在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人心头沉重。
“主公,云长、翼德所言甚是。当务之急,一是加强戒备,防止曹军突袭;二是必须加快行军速度,尽快抵达江陵。否则,一旦被曹军主力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加快速度”谈何容易?
另一名负责后勤的军官面带苦涩地禀报:
“军师……粮草……粮草已经告急。随行百姓众多,消耗远超预期。按目前的速度和消耗,最多……最多只能支撑三日了!”
三日!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数万军民,一旦断粮,不待曹军来攻,恐怕自己就要先乱起来。
更让我心头一沉的是医官随后带来的消息:
“启禀主公、各位军师,近日天气反复,加之旅途劳顿,营中已出现不少伤寒、痢疾的症状,尤其是在百姓之中……
药物匮乏,若不能尽快得到补充和安置,恐有疫病蔓延之危啊!”
帐篷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曹军追兵将至、粮草即将告罄、疫病开始抬头……
每一个消息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百姓们的恐慌情绪早已肉眼可见,即使有军士弹压,那种绝望和茫然也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扩散。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偷偷离队,想要逃往他处,却往往在混乱中迷失方向,或是被溃兵、盗匪所害。
主公刘备望着帐外那无边无际、在寒风中瑟缩的人群,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我知道,他内心的“仁义”正在遭受着最残酷的拷问。
他想要拯救每一个人,但现实却逼迫他必须做出取舍。
“子明……孔明……”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我们……真的能带他们到江陵吗?”
孔明沉默不语,我也只能沉声道:
“主公,事已至此,唯有尽力而为。眼下必须做出决断,轻装简行,加快速度,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我知道这话说得残酷,但这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所谓的“尽力而为”,背后隐藏着多少将被迫抛弃的生命,我不敢去想。
“明线”的险恶局势,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
这条线吸引了曹军几乎所有的注意力,它的混乱、它的缓慢、它的脆弱,正是我“双轨计划”得以实施的必要掩护。
但同时,它也承载着刘备集团的根基和无数无辜的生命。
我不能让它彻底崩溃,至少,不能在“暗线”抵达安全地带之前崩溃。
深夜,我终于得以脱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摒退左右,确认四周安全后,我点亮了那盏特制的、光线微弱却稳定的油灯,开始处理玄镜台通过“飞羽”传来的最新密报。
这些来自“暗线”的消息,同样充满了惊险与挑战。
第一份密报来自负责“工蜂”转移的石秀(代号“磐石”):
“‘磐石’报:丙线(预定路线之一)遭遇山洪,栈道冲毁,无法通行。已按二号预案启动乙线(备用路线)。
乙线需翻越‘野狼谷’,谷中有地方豪强‘黑风寨’盘踞,约有三百余众。已派‘夜枭’甲三组先行探查,回报称寨中守备松懈,似有内讧。
请示:强行通过,或行贿买路,或绕行更远之丁线?”
我皱紧眉头。
山洪天灾,非人力能抗拒。
乙线虽然是预案,但“黑风寨”是个麻烦。强攻必然耽误时间,且有伤亡风险;
绕行丁线则路途遥远,补给和时间都可能出现问题;
行贿看似可行,但人心难测,万一对方贪得无厌或事后反悔,反而更糟。
我想了想,提笔批示:
“令‘夜枭’查清内讧详情。若可利用,则以最小代价(财货或助其内斗一方)买路通过。
若不可利用,则由‘夜枭’精锐先行渗透,清除关键哨卡,大队人马连夜疾行通过,石秀亲自断后。
丁线为最后选择。安全第一,其次是时间。”
这是对石秀和玄镜台执行能力的极大信任,也是在刀尖上跳舞。
第二份密报则让我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锦瑟’转报:‘墨者’船队在通过‘一线天’峡谷时,遭遇不明身份人员落石袭击。
‘影子’丁队及时发现并反击,击退袭击者,俘获一人。审讯得知,乃当地水匪,觊觎船上财物。
船队轻微受损,三名船工受伤,典籍无碍。
但‘墨者’受惊,情绪不稳。
‘影子’丁队队长建议,后续水路风险难料,是否考虑转陆路?”
又是意外!看来即使选择了偏僻的水路,也无法完全避开这个乱世无处不在的恶意。
蔡琰的安全是重中之重,她若有失,不仅是对我个人的打击,更是对整个“文枢”计划的毁灭性打击。
但转陆路,目标更大,行动更慢,风险同样巨大。
我沉吟片刻,写下回复:
“水路风险已知,陆路风险未知。继续沿原定水路前进,但加强警戒。
增派‘影子’乙队水陆并行策应。
安抚‘墨者’,告知已加强保护,务必使其安心。
另,审讯俘虏,查清此水匪与地方官府或蔡瑁方面有无关联。”
我不能因噎废食,水路依然是相对隐蔽的选择,关键在于加强保护力量。
同时,也要查清袭击的根源,以防后患。
第三份密报稍微带来一丝宽慰:
“‘玉衡’报:已抵达预定汇合点。
途中遭遇溃兵抢粮,‘织女’网络启动紧急预案,联络当地熟人出面调解,付出部分粮草后平息事端。
所有人员物资安全。
下一段路程需穿越曹军斥候可能活动区域,风险增加,请求加强情报支持。”
糜贞那边也遇到了麻烦,但凭借她的智慧和糜氏商路的人脉资源,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这再次证明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是多么正确。
她的请求也在情理之中。
我回复道:
“‘锦瑟’已知会。玄镜台将提供该区域曹军活动实时预警(十二个时辰内)。
万事小心,以保存自身力量为第一要务。”
处理完这些密报,我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明暗两条线,就像是在同时走两条随时可能崩塌的钢丝。
明线承受着巨大的正面压力,吸引着敌人的目光,但也面临着崩溃的危险;
暗线虽然隐蔽高效,却也并非一帆风顺,意外和危险如影随形,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
玄镜台、糜氏商路、崇文馆、工匠营……
这些我苦心经营的力量,正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撤退中经受着最严酷的考验。
他们就像精密的齿轮,在我的调度下咬合运转,但任何一颗沙砾的卷入,都可能让整个机器停摆。
我甚至开始思考,如果……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比如“暗线”的核心部分遭遇重大损失,我是否要启动那个代价高昂的“蜂巢”计划?
或者,如果“明线”彻底崩溃,我是否能狠下心肠,彻底放弃他们,只保全“暗线”?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内心。
我知道,作为一个领导者,尤其是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领导者,必须要有冷酷决断的勇气。
但每一次这样的抉择,都意味着对人性、对道义的巨大挑战。
我站起身,再次走到帐篷门口,望向那片混乱而绝望的营地。
火光跳动,人影幢幢,寒风中夹杂着各种声音,汇成一曲末日般的悲歌。
明暗交织,险象环生。
这千里南撤之路,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
而我,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引导着这两条脆弱的生命线,穿过这无边的黑暗,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