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衙的正堂,与十里长亭的温情脉脉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庄严肃杀之气。
高大的梁柱支撑着宏伟的穹顶,漆黑的木料在岁月的侵蚀下泛着沉沉的光。
阳光透过高窗,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古木、卷宗与熏香混合的复杂气味。
堂上堂下,文武官员分列两旁,一个个身着官服,噤声肃立,目光如炬,汇聚在我这个来自汉中的使者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审视,有的警惕,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仿佛无数无形的刀剑,在我身上来回刮过。
我身处这风暴的中心,心如止水,目不斜视。
因为我知道,这些人的态度并不重要,真正能决定此事的,只有堂上那三个人。
正中主位上端坐的,是一位面容温和、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的中年人。
他身着锦袍,虽不华贵,却自有一股仁厚宽和的气度。他便是当今皇叔,蜀中之主刘备。
此刻他正含笑望着我,那笑容真挚而亲切,仿佛我不是一个潜在对手派来的使节,而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晚辈。
然而,在他那仁德的表象之下,我能感受到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那是历经半生颠沛流离,却依旧不改其志的枭雄本色。
在他左手侧,端坐着一位红面长髯的将军。
他身形魁伟,不怒自威,一双丹凤眼半开半阖,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右手轻抚着胸前那一部美髯,整个人就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宝刀,虽未出鞘,那股锋锐之气却早已充斥着整个大堂。
无需介绍,我便知此人定是威震华夏的关羽关云长。
而右手侧,则是一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猛将,他不像关羽那般内敛,一双环眼瞪得浑圆,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煞气,仿佛只要我一句话说得不对,他便会立刻暴起发难。
此人,定是那长坂坡前喝断当阳桥的万人敌,张飞张翼德。
至于孔明,他则站在刘备身侧靠后半步的位置,依旧是那身鹤氅纶巾,手持羽扇,神态自若。
他仿佛是这庄严大堂中的一个异数,游离于这紧张的气氛之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这场议盟真正的核心。
“元直先生,一路辛苦。”
刘备率先开口,声音醇厚,充满了感召力,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充满了对我的尊重,瞬间便化解了堂上大部分的敌意。
我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
“皇叔言重了。庶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拜见蜀中之主,呈递盟书,意在联合两家之力,共御曹贼,匡扶汉室。
此乃天下大义,庶不敢言苦。”
说着,我从怀中取出主公亲笔写就的盟书草案,由侍者呈递上去。
刘备接过盟书,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陆将军之心,备已尽知。
备与曹贼,势不两立。
若能与陆将军结为盟好,互为犄角,则汉室可兴,国贼可破。
备,求之不得!”
他的话音刚落,我便感觉到张飞那边的煞气明显收敛了几分。
显然,“共讨国贼”这四个字,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我心中稍定,正准备就盟约的具体条款,展开一场唇枪舌战的艰难谈判,
却见孔明轻轻摇了摇羽扇,向前一步,对刘备躬身道:
“主公,亮以为,汉中与我西川,实乃唇齿相依之势。
曹操虎踞中原,随时可能南下。
若我两家相争,则必然两败俱伤,最终只会让曹贼得利。
此消彼长之下,天下再无人能与其抗衡。”
“故而,与汉中结盟,非为汉中,实为我西川自保之万全之策。
主公心怀天下,欲兴复汉室,更需团结一切可团结之力。
陆将军虽新据汉中,然其志向高远,素有仁名,正是我等可以信赖的盟友。”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我愣住了。
我准备了满腹的说辞,预想了无数个可能被诘难的角度,准备了数十种应对的方案,从地缘政治到人心向背,从军力对比到后勤补给,我自信可以应对任何挑战。
可孔明……他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他直接将我所有想说的话,用一种更精炼、更站在刘备集团立场的方式,全部说了出来。
他没有与我谈判,而是在“说服”刘备
——尽管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君臣二人早已商议好的说辞。
刘备抚掌而笑:
“军师所言,正合我意!元直先生,请看盟书,若无异议,我等今日便可歃血为盟!”
孔明接过盟书,亲自展开,朗声念道:
“其一,互通商贸。
汉中战马、皮货,可入西川。西川之粮草、井盐、铁器,亦可输往汉中。
双方互设榷场,官府庇护,以利民生,以厚军资。”
这一点,正是我方最急需的。
汉中虽有马超的骑兵,但战马的补充与马具的打造,消耗巨大;
而西川虽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却独缺良马。
这完全是各取所需,于双方都有天大的好处。
“其二,互为犄角。
若曹贼大军攻伐汉中,我西川当出兵袭扰其荆州、襄樊之地,使其不敢倾力。
若曹贼大军进犯西川,汉中亦需出兵,或叩关长安,或袭扰雍凉,以为声援。”
这一条,更是盟约的核心。
它将两家彻底绑在了一辆战车上,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南北守望之势。
孔明甚至没有在“出兵多少”、“战至何种程度”这些细节上纠缠,显得极为大气。
“其三,共讨国贼。
双方当以兴复汉室为己任,约定北伐之时,当互为照应,情报共通,绝不可背后相残,令亲者痛,仇者快。”
这是盟约的政治基础,也是最高纲领。
……
孔明逐条念罢,每一条都正中我方下怀,甚至比我方拟定的草案,还要优厚几分。
整个过程,没有争吵,没有诘难,没有斤斤计较。
关羽始终闭目养神,张飞虽有几分不耐,却也并未出声反对。
其余的蜀中文武,更是鸦雀无声,显然早已得到了授意。
这……也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仿佛我不是来谈判的,只是来走个过场,在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元直先生,以为如何?”刘备的笑容依旧和煦。
我还能说什么?
我深深一揖,沉声道:“皇叔与军师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庶,佩服之至!此盟约,我家主公必欣然应允!”
“好!”刘备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取金杯盟书,备,要与陆将军歃血为盟,告于天地,以昭日月!”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在庄严的仪式中,盟约正式签订。
堂上的气氛,瞬间从之前的紧张严肃,变得其乐融融。
蜀中的官员们也纷纷上前,与我寒暄,言语间满是庆贺之意。
然而,在这片和谐的表象之下,我心中的那份不真实感却愈发浓烈。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完美地演出了一场名为“汉中西川大结盟”的戏码。
而这一切的剧本,早已被对面的那个人写好。
我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再次落在了孔明身上。
他也正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达成目的的得意,反而带着一种“公事已毕,该谈私事了”的意味。
他向我微微颔首,仿佛在说:这,只是前菜。
我瞬间明白了。
这场顺利得不可思议的谈判,正是孔明刻意为之。
他用这种方式,向我,向我的主公,展现了他在刘备集团内部无可替代的影响力。
他能让一场本该充满纷争的重大盟议,变得如同走过场一般轻松。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示威。
同时,他也用这种方式,清空了所有的障碍,将我们的这次会面,从“公堂”之上,引向了他真正想谈的地方。
这场议盟,我们汉中得到了急需的粮草、商道与战略缓冲。
他们西川,得到了一个稳固的北方屏障,可以专心应对荆州与曹操的压力。
我们,各取所需。
但,这只是牌桌上的交易。
而牌桌之下,那场关于人心、关于故友、关于未来的真正交锋,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