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接近桂叶胡同口里的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朱成康踏着绣金线云纹皂靴,碾过积雪冰层,那细碎声响惊得檐下铜铃微微晃动。他方过影壁,踏过垂花门,在里处便见青石砖上蜷着个人影。
那人身子蜷缩如虾米,倒像是枝被雪压折的枯木残枝,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那人腕间铁索勒进皮肉,紫黑的血痕蜿蜒如蚯蚓,额角伤口结着暗红血痂,在惨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他看到朱成康,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呜咽,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嘴角溢出的血沫混着雪水,在雪地上洇出斑斑痕迹。
朱成康倒不见丝毫惊讶,像是一早就知道了。
他袖中玉扳指轻碰铜环,又自己慢条斯理的拿了把太师椅,在台阶上拖得吱呀作响,随意的斜倚椅背坐下。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随即眼尾处带出一道危险的弧度,像是在盯上一只落网的猎物一般。
朱成康的手下如松托着刑具过来了,一把丢在地上,那铁疙瘩坠地时发出的声响震得令人心惊肉跳。
\"哥儿仔细瞧瞧!\"
如松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靴子碾过了满地的碎瓷,粗粝的嗓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这几日绸缎庄、胭脂铺,但凡依...... 县主常去的地界,都能见着他晃悠。\"
话音未落,刑具上的铜钉在摇曳的烛火中明灭不定,恍若恶鬼的獠牙。
朱成康忽然抬手按住额角,玄色窄袖滑落时露出腕间三道狰狞的旧疤。他疲惫的闭上眼睛,重重的呼吸了几口气,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阴影。再睁开时眼底已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你们是阿娘最后留给我的人,阿娘去时将你们托付于我......咱们三个可是自小一处长大。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可我又怎舍得让你们受累?我一路上问了无数次,若你们不想跟了,我定替你们安排好后路就是......”
话锋陡然一转,他猛地攥住如涛头发,将人提起来与自己平视。他的眼神逐渐发狠,像是刀锋般锋利,直直的插入如涛的眼眸,死死的盯着他:
“当初在那老匹夫手下,你们被罚,我不忍心看到你们因为我而受无妄之灾,哪次不是替你们受着?我从来没把你们当做下人。可还记得那年腊月?那老东西拿烧红的烙铁烫你们脊背,逼着我跪在雪地里求他......”
话音陡转,他拿出一把刀,把如涛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砍了下来,如涛的手指应声而落,血花四溅。朱成康的声音透露着难以化解的怨毒和狠戾:“我只是不知,你竟一早就是苏锦兴埋在我身边的蝎子。早在我被逐出族谱的那天起,你就和他勾搭上了......”
凄厉的挣扎声惊起满院寒鸦,黑羽扑棱棱掠过雪空,又被远处的爆竹烟花声惊散。
如涛在雪地里翻滚挣扎,染血的雪团四处飞溅,倒像是红梅落了满地。他的嗓子里啊啊张着,却只发出了几声音节,几乎晕了过去。
朱成康亲自拿了辣椒水,一根一根涂抹在残缺的手指上面,看着他痛到清醒了过来,朱成康又用帕子轻轻拭去对方脸庞泪珠,动作轻柔得叫人脊背发凉:
“你去找苏庆依,今天晚上这出戏,无非是要从我这拿到军事图,或是逼问圣上的眼线都有谁,给我交代了什么事,嗯?”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磁性,但此刻整个人却宛若暗处的毒蛇一般,一双狼眸闪烁着阴森恐怖:
“那套茶壶,我早就调了个了,她往里头下的是软骨散,还是吸血丸?又或是其他脏东西,你最清楚了。不仅如此,那间厢房大到摆设,小到烛台油蜡,这所有的东西里,哪一样东西不是你们的手段?”
说着,一滴清泪在他脸上悄然滑落,埋没在雪地里,一双满是茧子的手掌像毒蛇般缠上如涛的脖颈,他凑在耳边柔声呢喃道:“阿涛,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从投靠他们那边起,我就已经对得起你了。”
他拿起银针,一根一根往如涛残破的地方扎进去,银针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死死按住如涛疯狂扭动的身子,声音带了点哽咽。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这些可都是苏锦兴对付过我的手段,你竟都忘了?当初你和阿松被那帮混账欺负,吊在油锅上差点被煮的时候,是我硬生生挨过他那十根银针,救了你们。我总想着你们不嫌我,自愿跟着我在军营受苦受折磨。所以即便我时常自身难保,我也要拼了命的护着你们两个周全。可我没想到那年腊月你和阿松被烙红铁的那一天,竟是你和他们做的第一场交易。”
银针刺入血肉时,雪地上都沁出暗红的水痕。如松看着眼前残忍的一幕,有些不忍心的撇过头去,想起朱成康那十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十指连心,那银针插得十分深。
待满地碎肉混着血沫,那具残破躯体终于不再动弹时,朱成康方蹲下身,用染血的袖口轻轻拭去如涛眼角泪痕,动作里竟还带着几分昔日的温柔。
朱成康看着他,想起了自幼的事情,再想到威平王府、昭国公府的每一个人,只觉得满心死寂:“我被除了族谱,连祖父和母亲都不能祭拜,实在不孝......”
他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拍了拍如松的肩膀:“找个僻静处埋了罢,这院子也晦气。明日一早,咱们便回关宁。”
第二日,贺景春照旧来给贺老太爷诊脉。贺老夫人忙派春华过来询问,景春蹙着眉摇头道:“祖父五脏郁结,被气狠了,又染了风寒,须得好好静养才是。”
贺老夫人听了春华的禀报,不由得担忧:“你去找郭大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总怕那药罐子因那日的事心存芥蒂,不肯尽心医治老爷。”
春华领命去了,不多时请了郭大夫过来。郭大夫把过脉,所言竟与贺景春一般无二。贺老夫人仍不放心,又叫春华拿了药方来看,郭大夫细细瞧过,只说并无不妥,老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贺老太爷的身子却一日弱似一日,贺老夫人瞧着榻上渐渐形销骨立的贺老太爷,眉间的愁绪拧成个解不开的死结,整日里长吁短叹,忧心如焚。贺老夫人急得鬓边银丝又添几缕,每日只在佛堂捻着佛珠,口中喃喃祷祝,盼着菩萨垂怜。
她另一个贴身丫头秋实见老夫人这般模样,忙轻手轻脚挨近身来,附耳道:“老夫人,不如咱们去国安寺替老太爷祈福去。听说国安寺的卦最是灵验,不如咱们也去求个心安吧?”
贺老夫人眼眸一亮,当即吩咐下去,要择吉日备马车:“这话不错。正好咱们去捐些香油钱,也算给时哥儿积攒功德,盼他科举得中,光耀咱们贺家的门楣呢。”
过了几日。
到了国安寺,只见供香客歇脚之处,几个算卦先生正摇头晃脑替人解卦。
贺老夫人行至一位闭目养神的先生案前,方欲落座,那先生倏然睁眼,抚着山羊胡摇头晃脑道:“老夫人,府上可是有亲人缠绵病榻,或是近日有白事之忧?”
贺老夫人很是惊讶,手中绢帕攥得发紧:“先生如何得知?”
明明她都什么还没说!待递上她与贺老太爷的生辰八字,那先生竟将她半生遭际说得有个八九不离十。
贺老夫人听得热泪盈眶:半仙啊半仙,怎么就没提早遇到高人呢?两人正说得火热,她便说起贺老太爷:“先生真乃活神仙!我家老爷久病不愈,可是有什么指示不成?可有破解之法?”
算命先生手里的龟壳铜钱摇的哗啦啦作响,又把那两枚铜钱看出花来一样,最后在纸上写了字递给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冲喜”二字。
这下她是看不明白了,她盯着纸上字迹,面露疑惑:“这‘冲喜’是何意?还请先生明示。”
......
等贺老夫人面色沉重的走了之后,过了许久,眼看先生就要收摊,一个少年过来了。他那双眼睛似笑非笑,似有秋水一般明亮又含情脉脉。
贺景春摊开手掌,轻笑着问面前的先生:“一直听闻国安寺的卦最是灵验了,先生不如给我算一卦可好?”
先生笑眯眯的接下他递过来的银子,仔细端详他的手掌,问道:“这位公子是想知道何事?”
贺景春想了一会儿,刚要说话,就被丰年挤眉弄眼笑道:“不如先生算一算我家哥儿的姻缘罢?”
贺景春傻笑起来:“也可以。权当听个乐子。”
横竖他就当听个玩笑话罢了。
话说没多久,那先生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庞,突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般,变得异常凝重,把坐在一旁的两人给看得十分紧张。
先生又拿起那个龟壳晃啊晃啊晃,里面的两枚铜钱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又朝着那两枚铜钱看个没完,这下轮到景春看不明白了。
他看着那先生变来变去的脸色,和丰年对看了一眼,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有话不放直说?”
先生半晌方含糊道:“公子命中有两段姻缘,且似是与同一人。”
贺景春心中一震,随即半信半疑,缓缓点头。
这下轮到丰年听不明白了,有些发懵道:“啊?那......那和我家哥儿成亲的是谁?这...... 这可奇了!先生可知道究竟是何人?”
那先生却是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慌忙收拾卦摊,好像生怕再被追问下去。最后,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卦象中只见一把刀,公子莫再问了。”言罢匆匆而去。
这下给主仆二人整不会了,只留下二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阵子,景春才苦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只是来算着玩而已。我又不信这个,咱们事情办完就成,就回去吧。”
话虽如此,那 “两段姻缘”“一把刀” 的谶语,却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些时日,贺老夫人看到贺老太爷咳疾加重,又时常睡不好,对算命先生说的话已然信了个十全十。
她心中焦虑,把冲喜的事情告诉了平妈妈。平妈妈吓了一大跳:“老夫人慎重啊,大夫人这走了才几日?况且老爷就算是知道了,以他的性子,自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贺老夫人摇摇头:“我已经问过了,咱们也只是相看一番,老爷若是情况危急,咱们也好提前做准备不是。”
过没几日便去叫了媒婆过来说事。
丰年一直盯着怡景堂,看到媒婆来了,忙去告诉了贺景春。
彼时贺大爷因惩戒已被送往城外庄子,却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连夜差小厮回了贺家。
那小厮跪在正厅门槛外,冻得嘴唇发紫,磕着头哀声道:\"我家大爷说了,只要老夫人肯出面寻门好亲事,他甘愿痛改前非,这事也绝不敢让老太爷知晓半分......\"
贺老夫人十分惊讶,他是如何得知的?
她面上不显,半垂着眼,望着鎏银雕杏花手炉袅袅热气,思忖片刻方道:\"既如此,便让他安分些候着。\"
随即进了屋,叫了平妈妈过来:“你去给我打听清楚,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人去那混账处通风报信。”
平妈妈第二日就过来回禀了:“奴婢打听到了,是大爷房里的柳姨娘,有人瞧见她的丫头在媒婆走后不久便去了庄子上。就连庄子上的婆子也看到那丫头了。”
贺老夫人心下怀疑减了一大半,面色稍霁,手上的佛珠转个不停:“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把那群狐媚子看牢了,不许再惹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