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英雄。”裴瑜的声音很平静。
“但你有胆量。”詹姆斯向酒保示意再来一杯,然后端起新的酒杯,朝裴瑜举了举,“在一屋子日本人面前说他们的经济要完蛋,这需要勇气。我听说你今天提到了泡沫经济的概念?”
裴瑜喝了一口橙汁,酸甜的味道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我只是说出了事实。时间会证明一切。日本现在的情况类似于任何一个被短期成功冲昏了头脑的经济体。当每个人都相信价格只会上涨不会下跌的时候,危险就来了。这不是日本独有的问题,这是人性的问题。”
两人聊着聊着,酒吧里的音乐换成了一首慢节奏的蓝调,萨克斯的声音低沉悠扬。这是比尔·埃文斯的经典曲目。
詹姆斯静静地看着裴瑜,眼神中带着一种久违的放松,半晌才开口:“你知道吗?跟你说话真舒服。来到亚洲这么久,我在你面前终于找到了正常说话的感觉。不用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放慢语速,不用为了一个简单的商业术语解释半天。”
“哦?”裴瑜挑了挑眉毛。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语言这东西真奇怪。”詹姆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有时候他们说的每个语法和单词都对,但听起来就是不对劲。就像是机器人在说话,或者是从教科书里背出来的句子。”
“你是指什么?”
“比如今天早上,我跟酒店前台说我要续住,她说'no problem'。”詹姆斯做了个手势,“但她的语调,就像在说'你有大麻烦了'。那种生硬的、没有感情的、完全不符合语境的语调。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在纽约的希尔顿酒店这么说,前台小姐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回答我。”
裴瑜端起玻璃杯,轻抿一口橙汁。
“还有那些翻译们,”詹姆斯继续说,显然这个话题触动了他的痛点,“他们总是说organization of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这种词语,而且都说的磕磕绊绊,每个音节都要停顿一下,好像在背诵什么艰难的咒语。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很蠢。”
詹姆斯停顿了一下,用手指在吧台上轻敲:“这是一种很难说出来的感觉,就像是30年代的人与70年代的人聊天,或者70年代的人与2000年的人说话一样。”
裴瑜对詹姆斯的抱怨不置可否,调侃道:“你是不是对非母语使用者要求太高了?你可以试着去学习中文或者日语,练成母语水平后就不用忍受别人糟糕的英语了。”
詹姆斯的眼神在裴瑜脸上停留了几秒。吧台上的小台灯投下橘色的光圈,把他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你不一样。”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
“怎么不一样?”裴瑜好奇地问道。
“你说opEc的时候,就是opEc。不是‘那个石油什么什么组织’。你说这个词的时候,语调自然,节奏恰当,就像一个在华尔街工作了十年的交易员一样。这种流畅性,这种对商业术语的掌握,在亚洲很难找到。”
“这有什么特别的?”裴瑜对这种夸奖有些不以为然。
“特别的是,我在你面前不需要小心翼翼的不使用缩略语。像是green power这种词就更麻烦了,亚洲的翻译基本上都把这个词翻译成了绿色魔力。我每次听到这个翻译都想笑。你知道吗?上个月在大阪的一个会议上,一个日本翻译把'bull market'翻译成了‘公牛市场’,全场的美利坚商人都憋着笑。”
“没办法,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一张真正的美元,又怎么知道你说的绿色指代的是美元的颜色?也许没翻成环保魔力就该令人高兴了。文化差异就是这样,有时候直译会造成误解。”
詹姆斯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又补充道:“还有更离谱的。上周我在一个金融论坛上听到翻译把‘bear market’翻译成‘熊市场’,然后花了十分钟解释为什么叫熊市场。天哪,我当时真想站起来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比喻,熊攻击的时候是向下拍的,所以代表下跌的市场……”
酒保始终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玻璃杯。
詹姆斯盯着他看了几眼,已经觉得他有些碍眼了。这个日本酒保长得倒是不比自己丑,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穿着笔挺的制服,看起来似乎在尽职尽责地工作,但他那双眼睛时不时就往裴瑜这边瞟,显然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都怪这个酒保破坏气氛,搞得他想努力逗笑裴瑜的这些话,在这个酒保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全都没有起到好的效果,裴瑜的反应远不如他预期的那样热烈。
詹姆斯正琢磨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支开这个酒保,好创造一个纯粹的二人世界,就在他思索的当口,裴瑜打了个哈欠,又看了看钟,然后说:“我真的应该回去了。”她的语气很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决。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很难真正相通,就像此刻的裴瑜和詹姆斯,明明面对面坐着,心思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裴瑜已经明显感到不耐烦了,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时不时瞟向电梯的方向。
她现在只想早点摆脱詹姆斯,然后把自己扔进房间那张铺着羽绒被的大床上,光是想象自己陷进那团柔软里的感觉,就让她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对话。
詹姆斯不是什么迟钝的人,他立刻就捕捉到了裴瑜不耐烦的信号,但他并不着急,反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抛出了裴瑜真正感兴趣的诱饵。
“嗨,不说这些无聊的了。”詹姆斯话锋一转,“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石油期货账户这两天又创新高了。”他没有说具体的数字,但那种掩饰不住的得意还是从翘起的嘴角泄露出来。
即使是对美利坚人来说,原油期货也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鲜事物,wtI原油期货合约才在纽约商品交易所挂牌不久,今年石油市场的行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价格动不动就暴涨暴跌,幅度能达到惊人的一倍。多少人在这上面发了财,当然,也有更多的人赔得连裤子都当掉了。
这个市场里最稳当的当然是那些需要套期保值的石油公司和炼油厂,他们是真的需要买卖原油。其次是闻风而动的投机客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再就是些石油行业的从业人员,靠着内部消息想分一杯羹。
而詹姆斯,显然是这群人里最游刃有余的那一类,他有足够多的渠道能够接触到第一手的消息,甚至是公司的内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