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儿面露难色,她早和禾穗约好去烟雨居堆雪人,还特意央着禾穗给雪人缝制了件小披风,又让奶娘刘氏从库房寻来一对墨玉珠子和几串珠钗首饰,预备给雪娃娃做妆点。
她仰头望向禾穗,眸光里盈满求助之意。
禾穗见状温婉笑道:“巧姐儿几日前就念叨着要来妾的院子堆雪人,只是前些日子雪势稀疏,直到昨夜后半夜雪势渐猛,才把院子里的积雪攒厚了些。侧妃若是不嫌弃,不如同去?”
瞧着二人眉眼间的默契,张姣姣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鎏金手炉,眼尾余光瞥见巧姐儿那藏在襦裙下的脚尖,正不耐烦地碾着路径边缘的雪。
这细微的举动并未打乱张姣姣面上的柔笑,她声线愈发温和:“原是我唐突了,扰了你们的兴致。既是堆雪人的乐事,我便也厚颜去凑个趣。”
巧姐儿偷偷捏了捏禾穗的手,掌心的力道透着不情愿,却又碍于情面不好推拒。
禾穗不动声色地回握,温声道:“侧妃请。”
三人相携往烟雨居而去时,忽听巧姐儿轻呼一声,月洞门旁的腊梅开了半树,艳红的花瓣上凝着莹白雪粒,恰似撒了层碎玉。
禾穗摘下一朵带雪的花枝,轻轻抖落残雪,别在巧姐儿鬓边:“这花瓣做雪人的发簪最是合适。”
张姣姣袖中的手炉散着融融暖意,见巧姐儿纤长睫毛上落了星点雪花,便从锦缎荷包里取出一方素白帕子:“瞧这雪珠儿,都要化进眼睛里了。”
巧姐儿却扭头往雪地里跑去,石榴红襦裙翻卷间,月白色的里衬如惊鸿般掠过雪浪。
张姣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继而缓缓垂落,指尖在鎏金手炉上轻轻叩。
禾穗用眼角余光瞥见这幕,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笑意,提着石青色裙摆快步追上去,语带嗔怪:“仔细脚下冰棱,跑这么快当心摔了!”
巧姐儿见禾穗追来,反倒跑得更欢,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发间珊瑚在风雪里叮当作响。
禾穗担心她踩滑,只得放慢脚步。
张姣姣踩着嵌玉的绣鞋渐渐赶上,语气带着三分笑意:“巧姐儿倒是活泼。”
话音未落,一团婴儿拳头大的雪团突然从斜刺里砸来,堪堪擦过她鬓边的珊瑚珠钗。发簪被打得歪向一侧,细碎雪粒顺着领口滚进颈间,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刚要开口,又一团雪沫子直扑禾穗胸口,因着裹着厚实的狐裘斗篷,禾穗只抖了抖衣襟,望着巧姐儿狡黠的笑脸无奈摇头。
张姣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由着福枝帮自己整理发髻,指尖却攥紧了手炉边缘,鎏金纹路硌得掌心生疼,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
禾穗适时唤道:“先歇息片刻吧,一会儿跑得出了汗,再被冷风一吹受了寒,可是要喝那苦药汤子的。”她的声线裹着呵出的白气,在风里散成淡淡的雾。
或许是怕喝药的缘故,巧姐儿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红扑扑的脸蛋在皑皑雪色的映衬下,宛如一枚熟透的冻柿子,格外惹人怜爱。只见她站在雪地上,轻轻晃着手里的枯枝,静静地等着她们。
禾穗走上前,细心地替巧姐儿拍去斗篷上的雪沫。巧姐儿仰起头,朝着禾穗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落下,掉在了禾穗的手背上。
待三人回到烟雨居时,小丫鬟们已经将庭院里的积雪扫到了角落。
考虑到怕冻坏了手,自然无需她们亲自去堆雪人,于是三人便站在廊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堆着雪人。廊外雪光映着朱红漆柱,将丫鬟们呵出的白气都染得透亮。
巧姐儿忽然指着雪人雏形拍手笑:“像三表哥养的那只缩脖子的老鸹!”
禾穗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那雪堆歪着脖颈,若点上眼睛,倒真有几分神似。
张姣姣瞧着二人一唱一和,指尖摩挲着手炉边缘的缠枝纹。今日这番刻意亲近,究竟是对是错?
她原是听闻世子对这嫡女百般疼爱,才想着寻机与巧姐儿交好,可此刻见她们笑闹的模样,自己插在中间倒生硬得极为多余。
雪粒子忽然密了些,禾穗伸手替巧姐儿拢了拢斗篷:“仔细凉了后颈。”
巧姐儿目光胶在雪人上挪不开。小丫鬟们总算将雪堆塑出人形,禾穗朝春桃使个眼色,漆盘里的墨玉珠、朱钗与鎏金铃铛便在雪光里晃出细碎的亮。
“侧妃可要一起?”禾穗递过一支镶红宝石的银簪。
既来了,总要有头有尾。张姣姣接过簪子,“好。”
她看着巧姐儿将墨玉珠子嵌进雪人脸颊,那圆溜溜的珠子像极了世子瞧她时,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兴味。
朱钗被巧姐儿捏在掌心,钗头的尾羽扫过雪人的脖颈。张姣姣抬手欲替她固定,巧姐儿已将朱钗递给禾穗......
雪粒子忽然大起来,她听见禾穗低声叮嘱“仔细珠钗别戳了手”,而巧姐儿已将铃铛系在雪人腰间......
巧姐儿退后两步打量雪人,她忽然蹲下身,将自己的锦缎手套塞进雪人指缝......
“侧妃去暖阁喝杯姜茶去去寒气?”禾穗的声音打断了张姣姣的怔忡。
她这才察觉鞋尖的积雪已沁透软缎鞋面,寒气顺着袜底丝丝缕缕渗上来,连足心都漫着湿冷的潮气。
“不劳烦姐姐了。”张姣姣唇边噙着端雅笑意,“鞋袜浸了雪,再久坐怕是要染了寒气,改日再专程来与姐姐说话。”
巧姐儿仍蹲在雪地里,歪着脑袋打量雪人。禾穗朝随侍的玲儿递了个眼色,低声叮嘱:“仔细看着姐儿。”
廊下红漆柱上的冰棱正滴着水,禾穗送张姣姣至月洞门前,屈膝拜送:“侧妃慢走。”
月洞门外的石板路已覆了层薄雪,张姣姣缓缓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巧姐儿的笑声混着铃铛响。
她没有回头,只盯着地面上被雪水洇开的鞋印,那些痕迹很快被新落的雪粒子覆盖,如同她今日刻意堆砌的热络,终究在这场风雪里化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