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坎宫风动,疫气锁青冥
东汉建安七年,岁在甲子。秋分刚过,司天之气却如脱缰野马,本该收敛的燥金之性未显,反倒是北方坎宫的寒水之气提前三个月涌至人间。黄河北岸的平阴邑,先是洛水结了薄冰,岸边的芦苇一夜白头,接着便有灰白色的风裹着冰碴子掠过田畴,所过之处,豆荚炸裂,棉桃僵缩,连最耐冻的冬麦都蔫了叶片,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邑中老人们裹着棉袄蹲在墙根,望着天叹:“五运六气乱了套喽。冬至才该有的‘水冰地坼’,如今秋分就来了,这是天要收人气呢。”话未落音,便见有孩童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小脸憋得青紫,喉咙里发出“嘶嘶”声,像是风灌进了破陶管;晨起挑水的壮汉,走到井边突然栽倒,牙关紧咬,浑身抽搐,摸上去却冰得像块寒玉,连呼气都带着白霜。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邑东的“守真堂”。堂主云岐子年过半百,发髻上总插着根紫菀花枝——那是他年轻时在终南山采药,遇见过一位化形的药仙所赠,说能“辨四时之气,识百草之魂”。这日清晨,他刚推开药堂木门,就见门槛上卧着只冻僵的乌鸦,翅膀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羽毛上凝着细碎的冰粒。云岐子伸手探其腹,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窜上来,直透膻中穴,惊得他猛地缩回手:“此非寻常冬寒,是‘戾气夹寒’,从皮毛而入,直逼肺卫,要锁闭人身的阳气呢。”
第一卷:寒邪蚀骨,桂枝难透冰
守真堂的药香,三日内便浓得化不开。云岐子的案几上,脉枕换了又换,每个来诊的病患,手刚搭上脉,他的眉头便要皱紧三分。
第一个重症是城西的瓦匠王二。此人前日在城墙根砌砖,被一阵“白毛风”扫过,当晚便发起病来。云岐子见他蜷缩在诊榻上,盖着三床棉被仍瑟瑟发抖,嘴唇乌青,说话时牙齿打颤:“云……云先生,我……我骨头缝里像塞了冰碴子,喘……喘不上气……”伸手摸其额头,竟无半分热意,再看舌苔,白腻如霜,脉来浮紧,像手指按在绷紧的琴弦上,刚触即弹开。
“此为寒邪束表,阳气被遏。”云岐子提笔写下“太阳伤寒表实证”,取桂枝三钱、生姜五片、大枣三枚,嘱其“水煎温服,覆被取汗”。桂枝性温味辛,归心、肺、膀胱经,本是解表散寒的良药,能引阳气达于肌表,往年对付风寒,往往一剂便效。
可次日清晨,王二的婆娘哭着拍响药堂门:“先生救命!当家的喝了药,汗没出来半滴,反倒咳得更凶了,痰像墨汁似的,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咳不出!”云岐子赶到王家,只见王二趴在炕沿,每咳一声都震得炕桌发颤,胸腔里像是有团乱草在搅动,皮肤干得发亮,用指甲划一下,竟留道白痕。
这日午后,又来个病患,是个放牛娃,才十二岁,却咳得背都驼了。云岐子见他虽年幼,症状却与王二如出一辙:无汗、恶寒、咳喘、脉浮紧,只是舌尖多了点红,显是寒邪郁久,已有化热之兆。他换了方子,加了两钱紫苏叶,想借紫苏的辛温发散之力助桂枝解表,可药喝下去,放牛娃只打了两个喷嚏,依旧咳得撕心裂肺。
入夜,云岐子坐在灯下翻《黄帝内经》,指尖划过“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当是之时,可汗而发也”,眉头拧成个疙瘩。为何桂枝之力竟透不过这层寒邪?他望着窗外被寒风刮得噼啪响的竹帘,忽然想起师父曾说:“气有厚薄,力有刚柔。若寒邪如坚冰,非烈火不能融;若表闭如铁锁,非利斧不能开。”桂枝性温,却偏“柔”,对付寻常风寒尚可,遇上这般“戾气夹寒”,怕是力道不足。
第二卷:龙沙初见,单骑易惊奔
七日后,平阴邑的疫情愈发凶险。东街的李屠户,前日还挥着刀剁骨头,昨日便倒在肉案旁,浑身僵硬如尸,唯胸口尚有微弱起伏,喉咙里的痰鸣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南巷的绣娘,本是细声细气的人,此刻却咳喘得像个老烟枪,绣绷上的丝线都被咳出的痰染黑了。
云岐子的药篓里,桂枝已用去大半,可收效者十中无一。他决定亲自上山采药,想寻一味“性烈、气猛”的草药,能破开这层坚冰似的寒邪。
平阴邑北有座青龙山,山阴处多生耐寒草木。云岐子背着药篓,踩着薄冰往山深处走,紫菀花枝在发髻上微微颤动,似在指引方向。行至一处背风的石崖下,忽见石缝里钻出几丛奇特的草:茎秆细长,带着节,像缩小的竹枝,叶片呈针状,摸上去糙得扎手,凑近闻,一股辛烈之气直冲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却奇异地觉得胸口闷滞之感松快了些。
“这是……龙沙?”云岐子想起《神农本草经》里的记载,“麻黄,一名龙沙,味辛温,主中风,伤寒,头痛,温疟,发表出汗,去邪热气,止咳逆上气。”他小心翼翼挖起一株,根茎黄褐,须根细密,断面呈黄白色,细看竟有朱砂点似的纹理——这是辛温之药聚气的征兆。
回到药堂,正好碰上城西的货郎张五求医。张五前日在渡口接货,被寒风灌了个满怀,此刻高热虽无,却恶寒如疟,咳喘时连腰都直不起来,脉浮紧如弓弦。云岐子寻思:“龙沙辛温峻烈,归肺与膀胱经,肺主皮毛,膀胱主表,正好直击病所。”便取了三钱麻黄,单独煎煮,嘱张五趁热喝下。
张五喝药半个时辰后,忽然浑身燥热,额头渗出汗珠,咳喘竟真的轻了些。云岐子正欣喜,却见张五突然捂住胸口,脸色发白:“先生,我……我心慌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快要出来了!”
云岐子心头一沉,再诊其脉,浮紧之象稍减,却添了几分躁动,像受惊的野马。他猛然醒悟:“龙沙之力虽猛,却如单骑冲阵,一往无前,却无约束。发汗太过,耗伤阳气,反致心悸。”急忙取来甘草,浓煎一碗让张五喝下。甘草味甘性平,能调和诸药,缓急止痛,正如良相调和阴阳,张五喝了半碗,心悸便渐渐平复,只是汗出不止,反倒添了些乏力。
次日,云岐子又用单味麻黄试治了两个轻症病患,皆是如此:发汗虽快,却难持久,且多有心慌、汗出太过之弊。他望着药篓里的麻黄,叹道:“此药如烈马,能破坚冰,却需缰绳约束,否则反伤主人。”
第三卷:樵翁授诀,草木有君臣
寒邪最盛的那几日,云岐子夜夜难眠。他将麻黄与桂枝放在一处,反复端详:麻黄如锐士,性烈善攻;桂枝似良将,温通能守。若二者同用,会不会“攻守相济”?他试着配了个方子:麻黄三钱,桂枝二钱,水煎服。
试用于李屠户时,效果果然好了些:李屠户汗出匀了些,咳喘也轻了,但痰仍多,喉咙里总像有痰粘住,咳不净。云岐子寻思:“肺主宣发肃降,寒邪束肺,宣发不行,肃降亦受阻。麻黄能宣,却少了助肺肃降之药。”
这日傍晚,药堂来了位特殊的病人——青龙山的老樵夫石伯。石伯常年在山中砍柴,浑身是劲,此刻却拄着柴刀进来,咳嗽得背都驼了。“云先生,”他喘着气说,“前日在山涧砍柴,被冰雾裹了,回来就成这样。我家老婆子给我煮了点‘山货汤’,喝了稍好,却总觉得差口气。”
“哦?什么山货汤?”云岐子来了兴致。
石伯咧嘴笑,露出豁了的门牙:“就是龙沙,加了点桂树枝,还有山杏的核——砸开取仁,再放把甜草根。龙沙发得猛,桂树枝能暖身子,山杏仁能顺气,甜草根喝着舒服,不呛嗓子。”
“山杏仁……甜草根……”云岐子眼前一亮。杏仁味苦性温,归肺与大肠经,能降气止咳平喘,正好助肺肃降,与麻黄的“宣发”形成“一宣一降”,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甜草根便是甘草,味甘能和,既能调和麻黄、桂枝的辛烈之性,又能顾护脾胃,防止攻伐太过。
他急忙追问:“这方子是怎么想来的?”
石伯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祖辈传的呗。山里人遇着‘锁喉风’(风寒咳喘),都知道龙沙能发汗,但单喝像被火燎;加了桂枝,就像添了柴,火能烧得稳;杏仁是‘顺气丸’,痰再多也能顺下去;甘草是‘和事佬’,让药味不冲,喝着熨帖。去年我侄子得这病,脸紫得像茄子,喝了三剂,汗出得透,痰也顺了,扛着柴能爬三里山路。”
云岐子抚掌道:“妙哉!此乃‘君臣佐使’之理啊!麻黄发汗解表为君,桂枝助阳通经为臣,杏仁降气平喘为佐,甘草调和诸药为使。四味相伍,如千军万马,有攻有守,有进有退,方能破寒邪而不伤正,发郁热而不耗津。”
他忽然想起《素问·至真要大论》中“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原来这朴素的民间智慧,竟与医典暗合。所谓“七情和合”,麻黄与桂枝相须为用,增强发汗之力;麻黄与杏仁相使为用,宣降相因;甘草与诸药相和,制其峻烈——这不正是“相须、相使、相和”的典范吗?
第四卷:初试合方,寒雾渐开痕
得了石伯的启发,云岐子连夜调配药方。他取麻黄三钱为君,桂枝二钱为臣,杏仁三钱为佐,甘草一钱为使,按“君一臣二佐三使四”的比例配伍,仔细称量后,放入陶壶中,加“甘澜水”(来回扬过的水,能助药力上行)煎煮。药香袅袅升起,不再是单味麻黄的冲烈,也非桂枝的温软,而是一种刚柔相济的气息,闻之竟让人心神安定。
首诊用此方的是南巷的绣娘。绣娘已病了十日,咳喘不止,夜不能寐,连针线都拿不稳。云岐子让她温服汤药后,覆被静养。半个时辰后,绣娘的贴身丫鬟来报:“先生,我家姑娘说身上发暖,像揣了个小炭炉,后背微微出汗了!”又过一个时辰,丫鬟再报:“咳喘轻了,能说整句话了,还喝了半碗粥呢!”
次日清晨,绣娘亲自来谢。虽面色仍有几分苍白,却已能稳步行走,说话声音虽轻,却不似往日那般气促:“先生的药真神!昨夜汗出得匀匀的,像春雨润田,咳出来的痰也稀了,竟睡了个安稳觉。”云岐子再诊其脉,浮紧之象已减,如弓弦稍缓,舌苔白腻也淡了些。
接着,他又用此方治好了货郎张五。张五喝药后,汗出适度,心悸未再发作,咳喘平息,第三日便挑着货担走街串巷了。最让人振奋的是李屠户,他本已神志昏沉,云岐子将药液慢慢灌下,两日后,竟能睁开眼睛,痰鸣声渐消,手指也能微微动弹——这在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守真堂前的老槐树下,渐渐有了笑语。痊愈的病患带着自家种的蔬菜来谢,说云先生的“四味汤”是“救命神药”。云岐子却望着药臼里的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对弟子们说:“非药神也,是草木有灵,应时而生,应病而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道;寒者热之,虚者补之,此乃医道。麻黄生于寒地,得辛温之性,能破冬寒;桂枝采于春枝,得生发之气,能助阳气;杏仁收于秋实,得肃降之能,能平咳喘;甘草生于原野,得中和之味,能调诸药。四药合和,顺天应人,方能奏效。”
他取来纸笔,在《守真堂医案》上写下:“建安七年,甲子岁,寒水过盛,戾气犯表,致平阴大疫。证见恶寒无汗,咳喘脉紧,此太阳伤寒表实证也。拟方:麻黄三钱,桂枝二钱,杏仁三钱,甘草一钱,水煎温服,覆被取汗。此方宣肺解表,散寒平喘,药后汗出热退,咳喘自平。”
窗外,寒风依旧,却似少了几分戾气。云岐子发髻上的紫菀花枝轻轻摇曳,仿佛在预示着,这场人与寒邪的较量,才刚刚揭开序幕——而这剂初成的“四味汤”,还需在更多病案中,淬炼出更精准的锋芒。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