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黑风卷地,寒灾锁村
光绪年前的黄土高原,秋末就没了好天色。先是一场连刮三天的“黄风”,把地里最后一点糜子秸秆刮得只剩茬,接着,铅灰色的云就像浸了墨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山峁上,连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白圈,没一点暖意。
靠近毛乌素沙地边缘的“石窝村”,像被冻僵的土拨鼠,缩在沟壑深处。村口的老槐树,叶子早落光了,枝桠被风抽得“呜呜”哭,像在数着村里的愁事。
“今年的冬天,怕是要吃人。”蹲在崖畔抽烟袋的老马,望着天边卷来的黑风,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嘴里的“冬天”,不是寻常的冷,是老人们说的“寒风灾”——风里裹着冰碴子,刮在人身上,能把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吸走;更邪门的是,被这风扫过的人,多半会发烧、咳嗽,浑身紧得像被麻绳捆着,连汗都出不来,像是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坨子。
这话没说几天,寒风灾就真的来了。
先是村西头的二娃子,在风里放了趟羊,回来就烧得迷迷糊糊,脸蛋红得像烧红的铁,嘴唇却乌青,咳起来像破风箱,蜷在炕角发抖,盖三床破棉絮都不顶用。接着,是他娘,再是隔壁的李寡妇……没几天,半个村子的人都病倒了,窑洞前的空地上,连个晒太阳的人影都没了。
村里唯一的郎中,把带来的草药全熬完了——生姜、葱白、艾叶……能想到的驱寒药都用了,可病人该烧还是烧,该咳还是咳,有的甚至喘得直翻白眼,眼看就熬不过去。郎中急得直跺脚:“这邪风太烈,我的药,顶不住啊!”
村民们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愁云惨雾。有人说:“怕是老天爷要收咱村了。”有人哭:“娃还小,咋能就这么没了……”老马蹲在最前头,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像在琢磨着啥要紧事。
第二章:沙漠记忆,细茎草救命
“我……我好像见过能治这病的草。”老马猛地磕掉烟袋锅的灰,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在风里打颤,却让乱糟糟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老马年轻时是个赶驼人,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后来在沙漠里迷了路,九死一生才回村,从此就守着几孔窑洞过日子,很少提当年的事。
“三十年前,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里,遇着过‘白毛风’,”老马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寒夜,“沙暴把驼队吹散了,我揣着半块干饼子,在沙窝里爬了三天三夜,冻得嘴唇裂成了血口子,浑身硬得像块石头,连哭都流不出眼泪——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肯定要变成沙漠里的干尸了。”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迷迷糊糊中,我摸到一丛贴地长的草,茎秆细细的,一节一节,像串起来的小竹节,颜色黄褐黄褐的,叶子小得像鱼鳞,贴在茎上。我渴得急了,也冻得疯了,就揪了把草,塞进嘴里嚼——苦,涩,还有点扎舌头,咽下去的时候,嗓子眼像被辣椒烫了,可没过多久……”
老马的眼睛亮了些:“没过多久,我肚子里像揣了个小火炉,热乎气从心口往四肢窜,先是手心冒汗,接着后背、额头全是汗,像被太阳晒透的被子!那汗一出,冻僵的骨头缝都酥了,喘得也顺了,我就靠那草,嚼了三天,等来了救援队。”
“真有这种草?”有人不信,“沙漠里的草,能在咱这黄土坡上长?”
“说不定有!”郎中眼睛一亮,“马老哥说的草,能逼出冷汗,这不正是治‘寒邪锁表’的药吗?邪风把毛孔冻住了,汗出不来,热散不去,才烧得这么凶!要是真有能发汗的草,说不定能救命!”
“那草长啥样?”“在哪能找着?”村民们七嘴八舌地问,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老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茎秆细,一节一节,黄褐带点青,叶子像鳞片,贴地长,耐干,沙坡上、沟壑边最多。咱村外的麻黄沟……哦不,以前叫‘死娃沟’的那片沙坡,说不定有。”
他说的“死娃沟”,是村外一片荒凉的沙坡,据说早年有饿死的娃娃被埋在那,平时没人去。可现在,那成了全村的希望。
“我带路!”老马抄起墙角的镢头,“男人们跟我走,女人们在家烧好水,等着熬药!”
第三章:沙坡寻草,黄褐细茎显
死娃沟的风,比村里更烈,卷着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老马领着五六个精壮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爬,每个人的脸都被风吹得通红,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了霜。
“就在这附近……”老马眯着眼,在沙坡的背风处搜寻。他记得那草耐干,不爱水,背风向阳的沙砾地,最合它的性子。
“马叔,你看这是不是?”一个年轻后生指着一丛贴地生长的草,声音里带着激动。
老马赶紧爬过去,蹲下身,拨开半掩的沙砾——果然!细茎秆一节一节,像被刀削过的竹节,颜色是黄褐中带点青,摸上去有点扎手;叶子细小如鳞片,紧紧贴在茎上,像怕冷似的裹着;根须扎在沙里,黄澄澄的,抓得很紧。
“是它!就是它!”老马的手都有点抖,掐下一段茎秆,塞进嘴里嚼了嚼,眉头立刻皱成疙瘩,“苦,涩,还麻舌头……对,就是这味!”
汉子们像见了救命稻草,赶紧拿出带来的筐子,小心翼翼地挖——老马叮嘱:“别连根刨绝了,留着点根,明年还能长;只采地上的茎,根暂时别碰。”
他们在沙坡上散开,顺着背风的沟壑找,果然又发现了不少。这种草在干旱的沙砾里长得很精神,像是专门等着救命似的。不到半天,就采了满满三筐,青黄的茎秆在筐里堆着,透着股倔强的生气。
回到村里,消息早就传开了。病人们的家属守在老槐树下,见他们回来,都围了上来,眼里又急又盼。
“快!烧水煮药!”郎中指挥着,把草倒进大铁锅里,加满从窖里舀的水,架在村口的大灶上,用干牛粪生火。
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渐渐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越来越浓的气味弥漫开来——有点像烧糊的艾草,又带着点辛辣的苦,钻进鼻子里,呛得人直咳嗽,却奇异地让人精神一振。
“这味……闻着就带劲!”有个没病倒的老汉,抽着烟袋说。
煮了约莫一个时辰,锅里的水变成了黄褐中带点红的颜色,上面浮着一层细小的泡沫,像撒了把金粉。郎中用粗瓷碗舀出来,晾到不烫嘴,先给病情最重的二娃子端去。
二娃子的娘哆嗦着,把药汤喂进娃嘴里。药汤很苦,二娃子皱着眉头,却没吐出来,咽下去后,小脸红得更厉害,嘴里哼哼着。
所有人都盯着二娃子,大气不敢出。老槐树下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枝桠的“呜呜”声,和远处锅里咕嘟的声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二娃子的额头忽然冒出细密的汗珠,像春天的露水打在土坡上。接着,后背、脖子都湿了,他哼唧着翻了个身,咳出一口浓浓的痰,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声音虽然还弱,却清楚地说:“娘,我不冷了……”
“出汗了!真出汗了!”二娃子的娘尖叫起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对着死娃沟的方向磕头,“救命草!真是救命草啊!”
第四章:麻黄得名,沟坡换新名
二娃子的好转,像一道光,照亮了整个石窝村。
郎中赶紧把剩下的药汤分发给其他病人,一人一碗,趁热喝下。果然,喝了药的病人,大多在半个时辰后开始出汗——有的汗多,有的汗少,但都觉得浑身的紧绷感松了,烧慢慢退了,咳嗽也轻了。连之前喘得直翻白眼的李寡妇,喝了三碗药汤后,也能坐起来,喝下半碗米汤了。
“神了!这草真是神了!”村民们围着那筐剩下的草,啧啧称奇。有人掐一段闻,有人试着嚼了嚼,龇牙咧嘴地说:“真苦,还麻舌头!”
“得给这草起个名啊!”有个老汉说,“总不能一直叫‘细茎草’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
“你看它茎秆,黄褐黄褐的,带点黄。”
“嚼着麻舌头,‘麻’字得有。”
“要不是马老哥,咱谁也找不到这草,得记着他的情分。”
老马蹲在草筐边,摸着那一节一节的茎秆,忽然开口:“它救了咱的命,是咱的恩人。嚼着发‘麻’,颜色带‘黄’,我姓‘马’,就叫它‘麻黄’吧——既记着它的味,也记着这份救命的情。”
“麻黄!这名字好!”“就叫麻黄!”村民们都觉得这名字贴切,纷纷点头。
接着,有人提议:“那死娃沟,以后不能叫这名了,是这沟里的麻黄救了咱,就叫‘麻黄沟’吧!”
“对!麻黄沟!”“以后咱就认这沟,认这草!”
从那天起,石窝村外的那片沙坡,就改名叫“麻黄沟”。村民们在沟边立了块石头,上面用烧黑的木棍歪歪扭扭地写着“麻黄沟”三个字,像是给这片土地,也给这株草,立了个名分。
病好的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去麻黄沟给麻黄草培土——他们记得老马说的“别刨绝根”,只采地上的茎,还把周围的杂草拔掉,让麻黄能长得更旺。有人说:“这草是咱村的救命恩人,得像供神仙一样供着。”
那年冬天,麻黄沟的麻黄草,成了石窝村的“护身符”。谁家受了风寒,有点咳嗽发烧,就去麻黄沟采点麻黄,煮水喝,发发汗,病就好了。老马则成了村里的“麻黄通”,教大家怎么辨认、怎么采、怎么煮,还说:“这草性烈,像咱沙漠里的汉子,能扛事,但也不能多吃,汗出透了就停,不然伤身子。”
开春后,村民们发现,麻黄沟里的麻黄,在被采过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嫩芽,一节一节,青黄相间,在沙坡上透着股倔强的生机。
有人说:“这麻黄草,通人性,咱护着它,它就护着咱。”
后来,石窝村的人,把麻黄草的用法传给了周边的村子。其他村子的人,也学着他们,在沙坡、沟壑边找麻黄,治风寒。麻黄能治病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黄土高原和沙漠边缘。
人们说起麻黄,总会提到石窝村的老马,提到那个叫“麻黄沟”的地方,说:“那草啊,是从麻黄沟里出来的救命草,味麻色黄,能把寒邪从骨头缝里逼出来,是咱土坷垃里长出来的活菩萨。”
而麻黄沟的沙坡上,那丛丛麻黄,依旧在春风里抽芽,在秋阳里结籽,像在诉说着那个寒风灾里的故事,诉说着一株草与一群人相互守护的缘分。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