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方总医院的日子,平静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没有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没有了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也没有了那种时刻紧绷、与死神共舞的压抑感。每天,我所能看到的,是窗明几净的病房,是穿着洁白大褂、步履匆匆的医生和护士,是窗外那片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属于和平年代的蓝天。
我的身体,在最顶尖的医疗专家的精心治疗下,一天天地好转。
身上的那些枪伤、弹片伤、烧伤……虽然留下了狰狞丑陋的疤痕,但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命,也保住了这副还算完整的躯壳。医生说,我以后走路可能会有点跛,阴雨天伤口会隐隐作痛,但比起那些永远留在了战场上的弟兄们,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这段漫长的恢复期里,我成了医院里的“名人”。
关于我在1254高地上,带领一个残破的步兵排,硬生生地顶住了敌人一个主力团近两天疯狂进攻的“英雄事迹”(虽然被上级做了很多技术性和保密性的处理,但大体框架还在),早已传遍了整个医院,甚至……整个军区。
来探望我的人,络绎不绝。
有军区和师部的首长,他们拍着我的肩膀,称赞我是“军中楷模”、“钢铁战士”,并告诉我,组织上已经决定,再次为我请功,授予我……**“一级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
有来自各个兄弟部队的伤员和代表,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好奇。他们想知道,我们那个小小的阵地,到底是如何创造出那样一个……近乎神话般的战争奇迹的。
甚至,还有一些来自后方新闻单位的记者,想采访我,想把我的“英雄事迹”写成报道,发表在报纸上,让全国人民都来学习……
面对这一切,我的心里,却没有任何的喜悦和……自豪。
只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刺痛。
英雄?
我算什么英雄?
我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踩着无数战友尸骨的……懦夫罢了。
真正的英雄,是那些长眠在1254高地那片红土地上的……孙大志排长,是林晓阳,是王大炮,是那些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年轻的弟兄们!
他们的名字,或许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他们的事迹,或许早已被淹没在战争那宏大的叙事之中。
但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声音,他们临死前那不甘的眼神……却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永远地,一笔一划地,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日夜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安宁。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与火交织的阵地,仿佛又能听到弟兄们的惨叫和……敌人疯狂的呐喊。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甚至……害怕看到窗外那和平安宁的景象。
因为,那会让我感到……更加强烈的……愧疚和……孤独。
医生说,我这是……严重的战后心理创伤。需要进行专业的心理疏导和治疗。
但他们又怎么可能理解?
他们没有经历过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在身边一个个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们没有体会过那种……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身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和……自己兄弟的脑浆的……麻木。
他们更无法想象,当整个世界都在为你欢呼,称你为英雄的时候,你心里……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废墟。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无边的痛苦和自我折磨彻底吞噬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将我……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是……孙敏。
那个在“敢死营”里,性格泼辣、却又无比坚韧的女军医“孙二娘”。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出现在我病房门口的那天,正好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军装,虽然脸上也带着一丝战争留下的疲惫,但那双总是带着一丝狡黠和泼辣光芒的大眼睛,却依旧那么明亮,那么……有神。
“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一级战斗英雄’李卫国同志吗?”她一开口,还是那副熟悉的、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怎么?当了英雄,就不认识老战友了?”
看着她,看着这张同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熟悉的脸庞,我的心里,那堵坚冰般的防线,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孙敏没有再开玩笑,她走到我的床边,静静地坐下,也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变得异常温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那些牺牲的弟兄……我也都记得。特别是……‘鹰眼’和‘蜘蛛’他们……”她的眼圈也红了。
“但是,卫国,”她看着我,眼神异常认真,“我们……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我们得……向前看。”
“向前看?”我苦笑一声,声音沙哑,“怎么向前看?我的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谁说的?”孙敏摇了摇头,“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永远……有路可走。”
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我。
那是一封……信。
信封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写着“李卫国同志亲启”。
字迹,很娟秀,也很……熟悉。
是……林晓阳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