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剪接室里,弥漫着老胶片和机器散热的混合气味。
苏晚将最后一帧画面嵌入片盘,动作精准,没有丝毫犹豫。成为导演后,她的世界被监视器、场记板和无尽的素材填满。鸭舌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偶尔抬头的瞬间,屏幕的冷光会映出她沾着铅笔灰的侧脸。
这里是她的堡垒,一个可以用逻辑和才华构建秩序的地方。
走廊传来助理压低声音的交谈,断断续续地渗过门缝。
“……顾影帝都快半年没消息了,新电影也没动静……”
“可不是,以前哪个月不上热搜。现在狗仔都懒得蹲他了,全跑去跟流量小生了。”
那几句话,像几颗小石子,投进了苏晚用工作筑起的平静湖面。
高兴吗?他远离了聚光灯,就意味着远离了部分窥探。
失落吗?那个曾经在顶峰与她并肩的男人,声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而她自己的事业,却在一条无比平稳的轨道上,向上攀升。
她和他,仿佛走上了一条反向的输送带。
她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他的沉寂,构成了她安全的代价。而这份代价,她甚至没有被告知,只是无意中听闻。
剪接室的门被推开,没有敲门。
这种行事风格,除了顾沉,没有第二个人。
他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清晨户外的微凉空气,与室内恒温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扫了一眼满墙的镜头卡和排期表,最后视线落在苏晚身上。
“新的安保已经到位。”他说,语气是纯粹的陈述,“一共八个人,履历都在这里,你看一下。”
他递过来一个平板,又是那种熟悉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姿态。仿佛他不是一个正在为她赌上一切的人,只是一个汇报工作的项目经理。
苏晚没有接。
她转动座椅,正对着他。“顾沉,”她问,“你半年没有接工作了?”
顾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这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苏晚盯着他,“你的经纪公司没有意见?你的团队就这么让你胡来?”
“他们没有选择。”顾沉把平板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就像你一样。”
这句话再次点燃了苏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
“我至少还在工作!”她提高了音量,剪接室里回荡着她的声音,“我还在拍我的电影,我还在做我该做的事!你呢?你打算做什么?退圈,然后专职做我的保镖头子?”
“如果需要。”他答得很快,快到像是一种本能。
苏-晚被他这种彻底的无所谓激怒了。那不是豁达,而是一种自我毁灭式的放弃。她站起身,与他对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认为你的事业就可以被牺牲?”
“我不是在替你做决定,”顾沉说,“我是在处理一个问题。我的事业,是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付出的成本之一。”
“成本?”苏晚重复着这个词,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顾沉,那是你的人生,不是可以量化的成本!”
“在你活着的前提下,那才叫人生。”他看着她,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否则,那只是遗产。”
苏晚的呼吸一滞。
他总有办法,用最冷静的逻辑,说出最诛心的话。
她所有的质问,所有关于“人生”和“事业”的探讨,都被他用一个冷冰冰的“生死”前提给堵了回去。
“所以,你的流量,你的商业价值,你的公众形象,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工具?”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它们本来就是工具。”顾沉说,“以前用来换名利,现在用来换你的安全。本质上没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你正在亲手毁掉你自己!”
“我毁掉的,是‘影帝顾沉’。”他纠正她,一字一句,“不是我。”
苏晚看着他。他说得如此清晰,仿佛在剖析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样本。他将“顾沉”这个公众符号,与他自身剥离得干干净净。
而她,恰恰是这一切的诱因。
一种比愧疚更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发现自己不仅赢不了这场争吵,甚至连争吵的立场都在崩塌。她愤怒的根源,是他为她做出的牺牲。可他本人,却根本不认为那是牺牲。
“新来的那八个人,”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切换回理性的频道,“档案给我。服装和道具组的证件,下午会办好。告诉他们,在剧组,他们首先是工作人员,其次才是保镖。任何行动,都要先通过我。”
她重新坐下,伸手拿过那个被她拒绝过的平板。
这是她的反击,也是她的底线。她不能阻止他付出“成本”,但她要控制这个成本投入的方式和节奏。
顾沉没有反对。
“他们的代号,由你来定。”他说。
苏晚滑动着屏幕,上面是八份履历,详细到连过敏史都有。她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这不是你的专业领域吗?”
“这是你的剧组。”顾沉回答,“用你的方式,他们才能更好地融入。”
他竟然把命名权也交了出来。
苏晚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下。她忽然意识到,顾沉并非要掌控她,他只是要一个结果——她活着。为了这个结果,他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掌控欲。
“你的‘叔父’,”她换了个话题,声音干涩,“林兆恒,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关于那个幕后黑手的事。
顾沉沉默了片刻。
“他是我父亲的义弟,一个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苏晚觉得这个形容词用在一个杀人计划的制定者身上,诡异至极。
“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噪音’。庸俗的、愚蠢的、阻碍文明进程的……他想亲手‘清理’掉这些噪音。”顾沉的语气没有起伏,像在背诵一段枯燥的背景资料,“他有一套自己的筛选标准,艺术家、科学家、哲学家……他认为只有这些人,才是人类延续的价值所在。”
“所以,名单上的人,都是他眼里的‘噪音’?”苏晚感到一阵寒意。
“不。”顾沉否定了她,“名单上的人,是他认为在‘保护噪音’的守护者。”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的意思是……”
“你这几年拍的电影,商业上很成功,影响了很多年轻人。”顾沉看着她,“在他看来,你用才华,去迎合了大众的庸俗,这是比庸俗本身更不可饶恕的罪。你是他清理计划的最高优先级,因为你污染了‘美’的源头。”
疯子。
一个偏执的、拥有巨大能量的疯子。
苏晚终于懂了。她面对的不是普通的仇杀或商业报复,而是一场来自“信徒”的“审判”。
在这种审判面前,她的所有道理、所有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
她抬头,重新看向顾沉。
“所以,你放弃你的事业,让自己从一个‘守护者’,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样,你就从他的目标里消失了?”
“我消失,他才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你身上。”顾沉说。
苏晚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是个陷阱。”她说。
“他喜欢聪明的猎物。”顾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只是在给他准备一场他无法拒绝的狩猎。”
剪接室的门外,一个穿着道具组t恤的高大男人走过,他目不斜视,但苏晚能感觉到,他的余光在门内停留了0.5秒。
新的“工作人员”,已经上岗了。
苏晚收回视线,将平板电脑推回给顾沉。
“他们不需要代号。”她说,“就用他们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