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是慷慨的调色师，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温暖得近乎不真实的金色里。
街道两旁的建筑轮廓被勾勒得模糊而柔和，连空气中飘浮的细小尘埃，似乎都染上了几分慵懒的诗意。
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人行道冰冷的方砖上。
左手被小安紧紧挽着，她几乎是半挂在我身上，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
右手那边，裙角传来一点轻微的拉扯感，是苏晴，她低着头，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我裙子的一角，动作生涩得像个初次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们就这样，三个人，以一种略显怪异的姿态并排走着。
“怎么样怎么样？”小安的声音像掺了蜜糖的跳跳糖，在我耳边炸开，“我就说吧！穿漂亮小裙子在街上溜达，可比吭哧吭哧爬那破山有意思多了！对不对，姐姐？”她一边说，一边还故意晃了晃我的胳膊，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飞扬起来，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我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感觉额角的青筋又在隐隐作痛。
“你真的是……幼稚到无可救药。”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被这暖融融的夕阳和身边不安分的体温软化了一点点。
“略略略！”小安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转向另一边，“苏晴苏晴，你觉得呢？”
苏晴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条同样精致的裙摆上，夕阳的光线给她白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沉默了几秒，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梁安安，你平时……也会这样放松吗？”
我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放松？这两个字对我来说，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词汇。
自从苏薰和小安‘回来’了之后，我的生活被那些所谓的需要“处理”的事情填满，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旦停下，似乎就会失去平衡，轰然倒塌。
“我……”我斟酌着用词，“我……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她才不是没空闲时间！”小安立刻抢过话头，用一种夸张的语气控诉，“她就是个‘超级’大忙人！忙到不可开交那种！整天都忙来忙去！她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处理事情，以及处理更多的事情！忙到都没空理一下我这个可爱的妹妹！”
我抬手就想给她一个爆栗，她却灵活地躲开了，还冲我吐了吐舌头。
苏晴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或者说是……好奇。
小安似乎还不肯放过苏晴，她突然凑近苏晴，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眼睛眨巴眨巴，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苏大小姐，老实交代，你今天是不是比在山上画那些硬邦邦的石头开心多了？你看你，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苏晴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她猛地别过脸，看向街边的商店橱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没、没有。只是觉得……有点新鲜。”
我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别开脸的前一秒，她的视线快速地在我脸上逡巡了一圈，那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究和……一丝丝的困惑。
心头警铃再次响起。她还在怀疑，怀疑我和小安之间过于亲昵、甚至有些“反常”的关系。
在“梦幻茶会”里，她那句“你们俩……这样看，果然是亲姐妹”，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当时被我强行按了下去，但涟漪显然还在扩散。
不行，不能让她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街道，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转移话题的契机。
恰好，街角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一辆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冰淇淋车慢悠悠地停在了路边。
“我要吃那个！”小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她指着冰淇淋车，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草莓味的！要加好多好多巧克力酱！”
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晚上吃冷的对胃不好，而且太甜了，容易……”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边的苏晴却已经松开了我的裙角，径直朝着冰淇淋车走了过去。
她停在车前，微微仰头看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图片，然后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想要一个香草味的。”
我和小安同时愣住了，面面相觑。
苏晴？
那个在山上对零食不屑一顾、在咖啡厅里连蛋糕都吃得小心翼翼的苏晴，居然会主动要求吃街边的冰淇淋？
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让人惊讶。
“噗——”小安最先反应过来，她捂着肚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梁安安！你听到了吗？苏晴要吃冰淇淋！你输啦！你的养生理论彻底破产啦！哈哈哈哈！”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苏晴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无奈，是惊讶，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被同伴背叛”的荒谬感。
最终，我们三个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
小安的是她心心念念的草莓巧克力酱，甜腻得齁人。
苏晴捧着她的香草味，小口小口地舔着，动作依然优雅，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满足的光彩。
而我，在小安“你不吃就是不合群”的强烈谴责下，被迫拿了一个没什么味道的酸奶味。
结果，还没吃两口，小安那个捣蛋鬼就故意“手滑”，把一大坨粉红色的草莓酱蹭到了我米白色的裙子上。
“小！安！”我额角的青筋终于忍无可忍地暴跳起来，瞬间捏住了她肉嘟嘟的脸颊，左右开弓，“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哎呀！姐姐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饶命啊女侠！”小安一边嗷嗷叫着求饶，一边灵活地躲闪，手里的冰淇淋还差点甩到苏晴身上。
苏晴看着我们俩闹作一团，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看着看着，她紧抿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最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纯粹的、卸下防备的愉悦。
夕阳下，她的笑容干净又温暖。
笑过之后，她舔了舔唇角的香草冰淇淋，忽然歪着头，看着我和小安，眼神里带着真切的好奇：“你们……这样吵架，不会觉得累吗？”
小安终于挣脱了我的“魔爪”，揉着被捏红的脸颊，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叫情趣！懂不懂？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嘛～我和我姐这是深厚的革命情谊！”
“……闭嘴。”我瞪了她一眼，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
这种话，她也真敢说。
苏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继续小口吃着她的冰淇淋。
我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社区的小公园。
公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架秋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秋千！”小安又兴奋起来，扔下吃了一半的冰淇淋蛋筒，像只小鸟一样冲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一架秋千上，两条穿着白色过膝袜的小腿在空中晃荡着，“姐姐！快来推我！”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抬脚准备走过去，扮演这个“幼稚”游戏里的苦力角色。
没想到，苏晴却比我先一步走到了秋千后面，伸出双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推了小安一下。
秋千缓缓地荡了起来。
小安晃着腿，仰头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声音带着一种悠闲的惬意：“苏晴，你画画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我看你画石头的时候，表情可严肃了。”
苏晴推着秋千，动作很轻柔，她的视线落在小安的背影上，沉默了几秒钟，才低声回答：“我……想……也没想什么的。”
这个回答，过于含糊，也过于……刻意。
我和小安在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苏晴在画画时，那种专注和投入，绝不像是什么都没在想的样子。
她在隐藏什么？
或者说，她在逃避什么？
我心里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又绷紧了。
不能再让小安问下去了，这个话题太容易触碰到某些敏感区域。
我拿出手机，故意看了一眼时间，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时间不早了，苏晴，我们该送你回去了。”
“哎呀！姐姐你真扫兴！”小安立刻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不满地撇着嘴，“刚玩得有点意思……”
“走了。”我没理会她的抗议，率先迈开了脚步。
苏晴也停下了推秋千的动作，默默地跟了上来。
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分岔路口。
苏晴家的方向和我们相反。
她停下脚步，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轻的：“……今天，谢谢你们。”
小安大大咧咧地挥挥手：“没事没事！下次再约呀！下次我们去玩点更刺激的！”
苏晴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安，看向我。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个浅浅的点头：“嗯。晚安。”
“晚安。”我说。
看着苏晴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我才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和小安两个人。
没有了苏晴在场，小安似乎也放松了不少，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
走着走着，她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姐，你说……苏晴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我瞥了她一眼，声音也放低了：“你今天表现得太明显了。”尤其是在咖啡厅里，那句“最最最亲的姐妹”，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哪有！”小安立刻不服气地反驳，甚至还夸张地转了个圈，展示自己，“我明明演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奥斯卡都欠我一座小金人好吗！倒是你，全程板着一张后妈脸，搞得像谁逼良为娼了一样，那才叫可疑！”
“你……”我气结，伸手就去掐她的腰，“再胡说八道试试？信不信我把你零花钱全扣光？”
“哎呀！家暴啦！姐姐家暴啦！”她笑着躲闪。
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小安冷不丁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脚步一顿，沉默地脱下身上的薄外套，直接扔到了她头上。
“……活该。”
她从外套里钻出来，吸了吸鼻子，难得没有回嘴，只是默默地把外套穿上了。
走进小区，进入电梯。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忽然安静下来。
电梯门缓缓合上，平稳上升。
小安一反常态地没有叽叽喳喳，只是盯着不断跳跃的楼层数字发呆，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看着她安静的侧脸，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从下午开始就盘旋不去的疑虑。
“小安，”我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今天……是故意的吧？”
她歪过头，看向我，眼睛在电梯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嗯？什么故意的？”
“带苏晴去那家女仆咖啡厅，让她穿上那样的裙子，还非要拉上我一起——”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想试探什么？”
小安没有立刻回答。她脸上的嬉皮笑脸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有的、混合着狡黠和认真的神情。
她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没什么呀，”她说，声音轻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只是觉得……她和你有点像，都需要一点‘改变’嘛。”
她和我……像？
我愣住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叮——”电梯到达楼层。
我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
身后，小安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背后抱住了我，把脸埋在我的背上，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恳求？
“梁安安，”她说，“偶尔……也依赖我一下啊。”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冰凉的金属钥匙硌得掌心有些生疼。
身后传来的体温和那句突如其来的话，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我握紧了钥匙，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夜风从楼道的窗户吹进来，带着秋夜特有的清冷。
远处城市的霓虹闪烁，沉默地注视着这扇紧闭的家门，以及门内门外，同样沉默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