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家坪的大食堂，曾经是村民们心中的希望之光。那口巨大的铁锅，承载着人们对温饱的渴望。起初，铁锅里煮出的玉米糊，虽然稀薄，但还能照见人影，红薯掺和进稀饭里，也能勉强撑起饱腹的底气。随着大炼钢铁运动的兴起，铁器被搜刮一空，农田也因为无人耕种而逐渐荒芜。大食堂的炊烟，变得越来越稀薄，最初是一天三顿变成两顿，接着是一顿，最后，连灶台都彻底冷了下来。
村口的那棵老榆树，成为了村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榆树皮被剥得精光，连树根都被挖出来捣碎，用来充饥。人们的身体开始出现浮肿，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一按一个坑，皮肤渗出淡黄色的液体，那是饥饿和营养不良的表现。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敢提一个“饿”字。刘婆婆和洪太爷爷等十多个老年人，浮肿以后撒手人寰。公社的广播里，依旧高喊着“困难只是暂时的”，鼓励大家坚持下去。但吴明信却亲眼目睹了宋二婶子因为偷藏了半碗麸皮，给饥饿的儿子熬了一点粥吃，被民兵们当众批斗，还把她倒吊在屋梁上毒打。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淌，滴落在黄土里，形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夜晚，万籁俱寂，吴明信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蹲在自家那已经塌了半边的土墙外。月光如水，洒在他那消瘦而略显佝偻的身上，形成一道孤独的影子。他的耳朵紧贴着土墙，倾听着屋内传来的声音——那是妻子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还有出生一岁多的长子，由于营养不良还不会说话，也不能走路。身体虚弱瘦小。幸好还有岳母常去野外捡点稻谷苞谷打成粉，熬成糊糊养活他。别看聋子听不见，也很喜欢这个初来人间的小侄子，常去鹿鸣山深处挖厥根，采红籽回来打粉充饥。疾病缠身的老丈人党明金，竟也操起小鱼网，冒着被水冲走的危险，到赤江边捞鱼，每次悄悄的捞回一条鱼，就成为全家人打牙祭的幸福时光。仅仅三个月前，妻子还能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他纳鞋底。那时的她，虽然身形略显笨拙，但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但不凑巧的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妻子竟然又怀上了第二胎，呕吐反应更让他心里难安：无法给怀孕的妻子良好的营养，甚至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吴明信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他喃喃自语道，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却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饥饿，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无情地笼罩着党家院子。吴明信感觉自己的脊梁骨一天比一天硌得慌，那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而裤腰带也因为不断收紧，深深地勒进了皮肉里，带来一阵阵刺痛。这种疼痛，成了他现在唯一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存在。他心想必须要走出去，给老人和妻儿们找到粮食。
一天清晨，吴明信像往常一样，背着竹篓，假装去山上挖野菜。当他走到村口时，却突然撞见了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他们正挨家挨户地搜查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吴明信的心猛地一紧，他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搜查私藏粮食的。果然，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马老汉被按在村口的磨盘上，后脑勺磕出了一道血痕。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女儿的裤兜里被发现藏了两颗瘪花生。马老汉痛哭流涕，他哭喊着：“这是给孙儿留的命啊！”那凄惨的哭声，像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吴明信的耳膜，让他的耳朵生疼。
他像一只被惊扰的野兽，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山林。荆棘如恶魔的利爪，无情地划破他的裤腿，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些伤口并不属于他。他的脚步踉跄而急促，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他。直到那粗重的喘息声与山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如泣如诉，他才如梦初醒般停下脚步。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视线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三天后，吴明信像一个幽灵般出现在县里修路的队伍中。不为别的只为能够有饭吃。他听人说县里拿出储备粮，重点保证筑路队伍的伙食。但必须按时完成接通邻县的公路。他给村支书明说要出外讨生活，为党家院子的老小妻儿们挣得一碗保命饭。但他初到工地上，却见三百多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个个饿得眼窝深陷，面容憔悴。他们却还要举着铁锹，高唱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那歌声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吴明信的胃袋早已缩成了一块硬疙瘩，饥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身体。但当他看到同组的青年晕倒在滚烫的岩石旁时，他的心中还是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咬紧牙关，背起那青年，艰难地走了半里地。
这一背，仿佛是命运的转折点，让他从此成为了监工老周关注的焦点。就在他背负着重物艰难前行时，老周的声音突然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你，过来搭把手！”吴明信猛地抬起头，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看到了老周那怒目圆睁的样子，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他心头一紧，连忙放下背上的重物，快步走向老周所在的塌方路基旁。
两天前的那场暴雨，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无情地肆虐着这片土地。它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垮了路基，留下了一道长达四十米的狰狞伤口，仿佛大地的一道深深的伤痕。吴明信站在这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无法站稳。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毅然决然地抓起铁锨，开始了与这道伤口的艰苦搏斗。
泥浆和碎石像雨点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溅落在他的身上、脸上，甚至钻进了他的衣领里。但他全然不顾这些，只是疯狂地挖掘着，一锨又一锨，仿佛要将这道伤口填平。长时间的高强度劳作让他的掌心很快就被磨得血肉模糊，钻心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让他无法握住铁锨。但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继续埋头苦干。
当夜幕如泼墨般浓稠，缓缓吞噬掉最后一丝光亮时，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黑暗无情地笼罩。在这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吴明信犹如一位英勇的斗士，带领着十几个的汉子，腰间系着粗重的麻绳，如同蜘蛛结网般，悬在半空中。他们的身影在夜空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同钢铁般坚不可摧。在这片被夜色笼罩的工地上，他们用麻绳紧紧捆住腰，悬在半空，如同一群无畏的勇士，填平了那个巨大的缺口。这不仅是一项体力活，更是对勇气和毅力的极限挑战，仿佛是在黑暗中点燃的一束希望之光。
次日，当晨曦如轻纱般洒落在工地上时，出工的钟声激昂地响起。监工面带微笑，宛如春风拂面般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吴明信的肩膀，郑重地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班长了。”吴明信如遭雷击般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环顾四周，突然惊觉工地上竟隐藏着许多被饥饿压弯脊梁的读书人，他们宛如风中残烛，在时代的浪涛中摇摇欲坠。有戴着眼镜的大学生，正握着树枝，如虔诚的信徒般在地上仔细地计算着土方量；还有曾是地主家的少爷，双膝跪地，在泥地里和泥砌砖，仿佛在与命运进行一场艰难的拔河。这些人，和他一样，都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地卷入了社会的底层。他们并未屈服，依然如傲雪寒梅般倔强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哪怕只是那微不可察的生存希望。
荣升为班长的吴明信，虽然手中没有掌管大家饭菜的权力，但是却掌握着分配劳动的大权。他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和特长了如指掌，犹如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于是他将体弱的老人如珍宝般安排去筛沙，让读过书的青年负责绘制那如同艺术品般的施工图，而他自己则身先士卒，带领着那些身体好点的劳力，去攻克那些最坚硬的堡垒。收工后，吴明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有气无力地摸了摸身上，突然摸到了那半块如生命般珍贵的高粱饼。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将它如同呵护易碎的瓷器般掰碎，分给了组里饿晕的老李头。
月光如轻纱般洒在大地上，老李头像雕塑般伫立在月光下，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道：“吴兄弟，你这可真是在救命啊！”他的声音仿佛风中蝇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感激。吴明信并没有立刻回应老李头，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凝视着远处那黑黢黢的山峦，仿佛能透过那片黑暗看到更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我爷爷临终前告诉我，人活着就得像个人样。”这句话犹如晨钟暮鼓，虽然简单，却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吴明信的爷爷一生勤劳善良，宛如那璀璨的星辰，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孙子也能如此。这句话很快就在工地上不胫而走，如春风般吹进了每个人的心中，大家都对吴明信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渐渐地，一些细微的变化宛如春风般在工地上悄然出现。有人会像做贼一样，偷偷地往吴明信的竹篓里塞进几个野菜团子，这可是他们所能拿出的最为珍贵的食物了。还有一些学生娃，犹如小画家一般，用炭笔在工棚的墙上勾勒出吴明信扛着铁锹的身影，那形象虽然简洁，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和希望。而最令吴明信心惊胆战的，莫过于周末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他如往常一样去巡看路基，却在不经意间与两个戴着眼镜的技术员撞了个正着。其中一个人，竟然是他赤江高小时的同窗！
吴明信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往昔的校园岁月，那时候他们一同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一同在欢乐的天地中嬉戏，彼此间的情谊犹如那巍峨的高山，深厚而坚定。如今这位昔日的同窗，尽管已是省城大学的助教，却因出身的问题被贬谪至此。“老同学，你说这路修通了，究竟会通向何方呢？”吴明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脱口问道。对方苦笑着轻敲着图纸，仿佛那图纸是一把开启希望之门的钥匙，回答道：“或许，它会通向我们能填饱肚子的地方吧。”这句话虽然简短，却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瞬间照亮了他们内心深处那片渴望的天空。
寒冬腊月，天气异常寒冷，但吴明信并没有被严寒所阻挡。他带领着队伍，日夜奋战，终于抢通了最后一段山路。当道路终于贯通的那一刻，工地上响起了欢呼声，那声音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散。通车那天，阳光明媚，彩旗飘扬，人们兴高采烈地聚集在道路两旁，等待着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县长亲自莅临现场，为通车仪式剪彩。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面带微笑，准备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就在县长开口的瞬间，他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然后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直直地栽倒在地。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惊呼，人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
县长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显然是长期患有浮肿病。这个一直高喊着“大跃进万岁”的人，最终还是被浮肿病击倒了。吴明信站在人群中，看着县长倒下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默默地脱下自己的棉袄，轻轻地盖在县长那已经发紫的脸上。
当天晚上，工地上的气氛异常凝重。三百多名工人围坐在篝火旁，啃着冻得梆硬的窝头，没有人说话，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突然，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正月里来是新春哟……”歌声起初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歌声变得越来越响亮，在夜空中回荡。吴明信听着这嘶哑的歌声，眼眶不禁发热。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了远方的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
开春的时候，吴明信收到了家里捎来的一封信。妻子在信中说，他寄回去的五斤大米收到了，全家人每吨掺和一两在野菜洋芋红苕杂粮里，可以吃大半个月，能够熬过青黄不接的时侯。要他放心，自己也不要太苦太节食了。要保重好身体。但妻子却不知道这五斤大米是他每天节约一顿饭省出来的。更不知道筑路队超强的劳动，还有他这个班长操心操劳的代价。
信的末尾，妻子还画着一个小人儿，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明信他爹”——那是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形象。吴明信紧紧地攥着这封信，蹲在刚刚铺好的碎石路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他的眼泪砸在坚硬的路面上，转眼就被炽热的太阳晒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