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生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柳玉生此刻便缩在民宅一处地窖里,这里本是存放瓜果蔬菜的地方,阴冷潮湿,通风极差。
在灾变之前,柳玉生根本不可能会踏足此地。
暴风雪虽已停歇,但零下三十度的气温,对于这间缺乏有效保温的地窖而言,依旧是致命的酷寒。
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冷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好似吸进去的都是冰渣。
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永不融化的白霜,地面冰冷坚硬。
柳玉生蜷缩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硬木榻上,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锦被,毛毯,还有好几件价值不菲的貂裘。
最外面一层,赫然是寻常人家用的厚实棉被,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
饶是如此,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让他感觉四肢百骸都像是浸泡在冰水里,关节僵硬酸痛。
柳玉生面白如纸,嘴唇带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往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此刻也有些散乱,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虚弱和憔悴。
那双狭长阴冷的凤眸里,此刻除了惯有的算计,更添了几分被严寒折磨出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四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远超任何记载的恐怖寒潮席卷天地时,他正端坐书房处理事务。
若非他身为顶尖高手,对天地气机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
在温度开始断崖式暴跌的瞬间就察觉到了灭顶之灾的降临,并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用尽毕生功力冲进这间地窖,同时疯狂的将触手可及的所有被褥织物裹在身上,他此刻早已和外面那些冰雕无异。
饶是如此,那瞬间的极致低温也差点要了他的命。
护体罡气在绝对的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仅仅是穿过书房到地窖的短短距离,
他的皮肤,经脉都受到了严重的冻伤,至今气血运行不畅,内力恢复缓慢。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从喉咙深处涌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柳玉生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眼中戾气更盛,这该死的严寒!
一个小太监裹着臃肿的棉衣,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铜盆进来,
盆里是烧得半红的劣质炭块,散发出呛人的烟味。
这是他们目前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取暖之物。
贵为督公又怎样?身份显赫又怎样?
极寒之下,人人平等,这些生活杂事向来都是下面的人做惯了的,
柳玉生身居高位已久,早就忘了怎么点燃炭盆了,更别说碳火的位置。
就眼前这点,还是小太监冻伤了手,才从屋檐下挖出来的。
“督...督公...”
小太监冻得牙齿打颤,声音嘶哑,
“风雪...停了...”
柳玉生抬起冰冷的眼眸,扫了他一眼,那目光让小太监瞬间噤若寒蝉。
“外面...如何了?”
柳玉生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寒气侵入肺腑后的撕裂感。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回...回督公...外面...外面全是冰...冰雕...”
他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格外清晰。
“奴才...奴才壮着胆子出去看了...院里...院里守夜巡逻的兄弟们...都...都...”
小太监说不下去了,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柳玉生狭长的凤眸骤然眯起,寒光泵出。
他没说话,但那骤然加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让地窖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小太监猛地一哆嗦,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都冻住了!就在他们值守的位置!
房顶的暗哨...回廊下的守卫...还有...还有守在您书房外的两队人...全...全成了冰疙瘩!”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奴才...奴才在院门附近,看到了...看到了潜七大人的刀...刀就插在地上,
连着手臂...都冻在冰里了...潜七大人他...他就在刀旁边站着...也...也冻硬了...”
“潜七?”
柳玉生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波澜。
“是...是潜七大人...”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
“奴才认得那把刀....错不了...他们那一队...八个人...都在院门附近...姿势...姿势像是在往外冲...”
往外冲?
柳玉生心猛地一沉。
暴风雪降临前,他确实派出了几批潜龙卫,
有去探查异常的,
有去执行特殊任务的,
也有像潜七这样,被他紧急派出去执行任务的。
潜七他们没能冲出去。
就在这院子里,离大门咫尺之遥的地方,被瞬间冻结。
“其他人呢?”
柳玉生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一个都没回来?”
“没...没有...”
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头几乎要埋进冰冷的土里,
“奴才在院里院外找了一圈...除了咱们府里的冰雕...没...没看到一个活人...
也没看到其他潜龙卫大人回来的痕迹...
官道上...官道上也都是冰雕...有流民的,也有车马的...”
地窖里只剩下柳玉生粗重压抑的喘息,还有炭盆里劣质木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地窖里任何角落的冷意都要刺骨,从柳玉生的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潜龙卫,他耗费无数心血,用最残酷手段训练出来的,
足以令朝野闻风丧胆的尖刀,他在这乱世安身立命,翻云覆雨的最大依仗之一...
就这么...没了?
无声无息,甚至没能挣扎一下,就被一场天灾抹除掉?
这院子里,除了眼前这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太监,还有谁?
厨房里那几个粗使的下人?马厩里的马夫?他们能活下来吗?
寒潮降临之时,小太监正在地窖附近干活。
他看到督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地窖,虽然不明所以,但强烈的求生本能和长期服从命令的惯性,
让他下意识的,连滚带爬的跟着冲了进去。
他可能比柳玉生还要快了几秒时间扑进地窖的门。
就是这几秒钟的差距,让小太监受到的瞬间冻伤程度可能远低于柳玉生和外面的人。
柳玉生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小太监,柳玉生脑子里猛地蹦出这四个字。
孤家寡人。
他,东厂督公柳玉生,权倾朝野,手握无数人生死,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竟然被困在这阴冷的地窖里,身边只剩下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太监,
如同丧家之犬!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猛烈。
柳玉生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丝,滴落在最外面那床厚实的,带着土腥味的棉被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冻伤的经脉,剧痛钻心。
他眼中最后一丝惯常的算计和阴冷被这剧痛和巨大的落差彻底撕裂,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暴戾和怨毒。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只觉督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阴寒怨毒的气息,比地窖里的寒气还要可怕千百倍。
劣质炭火微弱的光,映照着柳玉生苍白如鬼。
就在这时,柳玉生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苏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