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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西北六百里加急带来的肃州匪患阴云,沉甸甸压在雍郡王府上空,却并未侵入后宅的日常轨道。

清晨,天光未透,承尘高窗缝隙里透进一丝灰白。筱悠在枕上睁开眼,熟悉的沉水香气息萦绕鼻端,却莫名觉得有些滞闷。她缓缓坐起身,青丝滑落肩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上来,比熬了整夜守着孩子们种痘时更甚。胸口也隐隐有些发堵,带着点欲呕不呕的烦恶。

“福晋醒了?”刘嬷嬷的声音自帐外传来,带着一贯的恭谨。她动作轻巧地撩开帐幔,挂上金钩。

筱悠扶着额头,指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什么时辰了?”

“卯正一刻(约清晨五点十五)。”刘嬷嬷观察着筱悠略显苍白的脸色,眉头微蹙,“福晋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昨夜没歇安稳?老奴让人熬碗热热的燕窝粥来?”

“不必了,”筱悠摆摆手,那股烦闷感又涌上来,她强压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许是这些日子绷得太紧,骤然松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打盆温水来净面吧。”

刘嬷嬷应声退下。筱悠靠在床头软枕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自西山接回孩子们,心是落了地,可这身子却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般绵软无力,连带着胃口也差了许多。西北的风波、京城的暗流,那些沉甸甸的算计压在胤禛肩上,她不想再添烦扰。或许是秋燥?又或许是她指尖无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一个极其模糊、又令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的念头飞快闪过,随即被她按下。府里刚安生下来,弘昐他们还那样小。

用早膳时,这不适感更明显了。平日爱吃的胭脂鹅脯只尝了一口便觉得油腻反胃,勉强喝了小半碗碧粳米粥,胸口那股烦恶感又蠢蠢欲动。她放下筷子,眉尖微蹙。

“额娘,您不吃了吗?”坐在下首小桌旁的宁楚克抬起小脸,琉璃般的眼睛里带着关切。她今日穿着簇新的鹅黄小袄,额角金蝶熠熠,小身板因着连日严格的规矩训练,坐姿明显比前几日端正许多,只是眉宇间还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委屈和强撑的认真。

“额娘饱了。”筱悠对她安抚地笑笑,看向一旁侍立的刘嬷嬷,“去请张院判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些气闷,请他瞧瞧。”

刘嬷嬷心头一紧,立刻应声:“嗻!老奴这就去!”

弘晖放下手中刚啃了一半的奶饽饽,小脸也严肃起来:“额娘不舒服?儿子去给您倒杯热茶?”他如今越发有兄长的模样。

“晖儿乖,额娘没事,就是有点乏。”筱悠看着儿子懂事的模样,心头微暖。

张院判来得很快。他歇息了几日,脸上病后的苍白褪去不少,精神矍铄,只是眼底深处那份见证牛痘成功的巨大欣慰与使命感依旧灼灼燃烧。听闻福晋不适,他步履生风,药箱都由小徒弟提着。

“微臣请福晋安。”张院判在暖阁外间躬身行礼。

“院判不必多礼。”筱悠已移步至外间的暖炕上坐着,身上搭着薄毯,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比平日更素淡几分,“劳烦院判跑一趟,就是觉得身上懒懒的,胸口有些发闷,胃口也不佳。”

张院判闻言,神色立刻凝重起来。他净了手,上前几步:“福晋请容微臣请脉。”他取出脉枕,动作沉稳。刘嬷嬷忙将筱悠的手腕轻轻搁在脉枕上,覆上一层薄薄的丝帕。

暖阁里一时静极,只闻窗外偶尔几声鸟鸣。张院判屏息凝神,三指稳稳搭在筱悠腕间寸关尺处。他初时眉头微蹙,似在细细体察,指尖力道几不可察地调整着。渐渐地,他眼中那份凝重被一丝惊疑取代,随即又化为难以置信的专注。他换了另一只手,再次搭上脉门,这一次探得更久,几乎屏住了呼吸,花白的眉毛都微微耸动起来。

筱悠看着他变幻的神色,心头那点模糊的预感愈发清晰,又带着点悬而未决的紧张。刘嬷嬷更是大气不敢出,紧紧盯着张院判的脸。

足足过了近一盏茶的时间,张院判才缓缓收回手。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筱悠。那眼神里有惊诧,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医者面对生命奇迹般的巨大震动,以至于他素来沉稳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福晋,福晋这脉象滑利如珠,往来流利,应指圆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准确也最稳妥的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此乃喜脉!且此脉象之健旺鼓荡,老朽行医数十载,实属罕见!胎气之盛,根基之固,远超寻常!”

“喜脉?”刘嬷嬷失声低呼,随即立刻捂住嘴,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激动得脸都红了,“老天爷!福晋!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筱悠心头猛地一跳,那个模糊的念头瞬间被证实。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指尖隔着柔软的衣料,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悄然孕育的生命力。滑利如珠,脉气健旺鼓荡,远超寻常?张院判这罕见的措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令人心绪难平的涟漪。她怔怔地看着张院判,一时竟忘了言语。

张院判显然也处于巨大的震撼中,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再次确认道:“福晋月信可曾迟滞?近日可有嗜睡、畏寒、口味变化之状?”

筱悠回过神,点了点头:“是迟了有七八日,近日也总觉得疲乏懒动,畏寒,晨起时尤为烦闷欲呕,胃口也差了许多。”她将症状一一对应,心中再无怀疑。

“这就对了!”张院判用力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一个激动又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福晋洪福!此乃大喜!天佑雍郡王府!观此脉象,胎气极旺,根基稳固!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医者的郑重,“福晋近来劳心劳力,气血略有亏损。如今身怀喜脉,脉象又如此健旺,更需加倍珍重,静心安养,切忌再劳神忧思!老朽观此脉气之盛,恐不止一胎之象!虽未敢十分断定,然福晋务必以多胎之重,万分珍摄!”

“不止一胎?”刘嬷嬷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又惊又喜地看向筱悠的小腹,几乎要语无伦次,“这……这……”

筱悠抚在小腹上的手微微收紧。不止一胎?这沉甸甸的意外之喜,在这西北烽烟乍起、京城暗流涌动的时刻骤然降临,还带着如此惊人的可能,让她心头百味杂陈,有巨大的喜悦,也有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和隐隐的压力。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对张院判道:“有劳院判。此事暂且不必声张,尤其勿要让王爷知晓。他眼下正为西北军务烦忧。”

张院判立刻会意,肃然躬身:“福晋放心!微臣明白!王爷为国事殚精竭虑,此等大喜,待稍作平复,再禀不迟。微臣这就开一剂温和安胎、固本培元的方子,再配些开胃止呕的药膳单子,福晋务必按时服用,静心调养。切记,万勿劳神!”

“好,辛苦院判。”筱悠点头。

张院判退下开方。刘嬷嬷激动地搓着手,看着筱悠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福晋,这真是,真是泼天的福气啊!王府又要添丁进口了,还是,还是天大的福分!老奴这就去小厨房盯着,定把药膳做得可口些!”她说着,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走。

“嬷嬷,”筱悠叫住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先别忙。院判的话,你听到了,此事暂不外传。尤其是孩子们跟前,一个字都不许提。”她顿了顿,补充道,“宁儿规矩正学得紧,别让她分了心。弘晖那边,也莫要让他忧心。至于不止一胎的话,更是院判的推测,莫要当真四处去说。”

刘嬷嬷满腔的喜意被按捺住,连忙应道:“是是是,老奴省得!福晋放心,这嘴老奴一定捂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不漏!”她看着筱悠沉静的侧脸,心头那点激动也慢慢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敬畏与疼惜。福晋肩上担子重啊,这节骨眼上怀了身子,还可能是多胎,却还要顾全大局,连喜讯都要压着。

筱悠靠在暖炕引枕上,闭上眼。掌心之下,那平坦的小腹仿佛正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喜脉,远超寻常的健旺脉象,不止一胎的可能,这沉甸甸的福分与随之而来的责任,伴着西北的风声,一同落入了这深秋的雍郡王府。

前院书房,气氛却截然不同。胤禛负手立在巨大的西北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钉在肃州卫与野马川几个墨字上。书案上摊着几份新到的密报,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也压不住的冷肃。

“年羹尧麾下参将岳钟琪率三千人,已深入青海境内三百余里,与罗卜藏丹津部外围游骑有零星接触,尚未寻得所谓悍匪主力。”苏培盛垂首低声禀报着刚接到的线报,“另,奴才安插在肃州粮库的人传回消息,王庄头昨夜暴毙家中!仵作初验,道是急症中风。他家中已被翻检过,账册单据等物,皆无踪影。”

胤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关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重重一叩:“暴毙?好一个干净利落!死无对证!他年羹尧,倒学会杀人灭口了!”他踱回案后,拿起一份密报,目光锐利如刀,“我们的人在青海磨蹭什么?找不到匪?还是根本就在替年羹尧养匪自重,拖延时日?”

苏培盛不敢接话,只垂首肃立。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外面传来弘晖刻意放轻却难掩清朗的声音:“阿玛,儿子将誊抄好的庄务折子送来了。”

胤禛眉峰微蹙,压下心头的戾气,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弘晖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整齐的文书。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小脸带着被委以重任后的认真,目光快速扫过书案上摊开的舆图和密报,又迅速垂下,将文书捧到书案一角放好:“阿玛,这是昨日李家庄子和王庄头的秋粮细目,儿子已按您吩咐誊抄好了。”

“嗯。”胤禛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手中的密报。

弘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阿玛,儿子方才过来时,见刘嬷嬷领着张院判脚步匆匆地往正院去了,看着像是额娘那边传唤?”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胤禛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终于从密报上抬起,锐利地扫向弘晖:“额娘传唤张院判?”

“儿子远远瞧见的,不知是何事。”弘晖老实回答。

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掠过胤禛深潭般的眼底。筱悠不是小题大做之人,若非不适,绝不会轻易传唤张院判。西北的烽火,京城的暗箭,他猛地将手中密报掷于案上!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心头一凛。

“去正院!”胤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人已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经过弘晖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大手极快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按了按儿子单薄的肩膀:“做得不错。回去温书。”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弘晖怔怔地看着父亲疾步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书案上那份被掷下的、关乎西北烽火的密报,小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与担忧。阿玛从未如此急切地丢下公务离开书房。

正院暖阁里,药香弥漫。筱悠刚服下张院判亲自煎好的安胎药,正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刘嬷嬷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药碗。

门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气。胤禛高大的身影裹着风大步踏入,石青色常服袍角翻飞,眉宇间带着未及散尽的冷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暖炕上面色略显苍白的筱悠。

“怎么回事?”胤禛的声音低沉紧绷,几步便跨到炕边,目光锐利地在筱悠脸上逡巡,“哪里不适?张谦呢?”

筱悠睁开眼,对上他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心头那点因怀孕带来的柔软瞬间被放大。她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失态。

“无甚大碍,”她声音带着一丝药后的微哑,尽量平稳,“就是有些气闷懒动,请张院判过来开了剂安神的方子,刚服下。”她依旧不想在此时、此地,用西北烽火作为背景来宣布这个消息。

胤禛显然不信。他太了解她,若非真有不妥,绝不会劳动张院判。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刘嬷嬷,带着无形的威压。

刘嬷嬷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筱悠。筱悠对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张院判拎着药箱,正巧从配药的小间出来。一见胤禛也在,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王爷!”

胤禛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福晋究竟如何?”

张院判心头一凛,瞬间想起筱悠方才的嘱咐。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筱悠,见她神色平静,并无暗示,心中念头急转。隐瞒?王爷何等敏锐,岂能瞒住?况且这实乃天大的喜事!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一个发自肺腑的激动笑容,深深一揖: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福晋此乃喜脉!脉象滑利健旺,胎气稳固!此乃王府天大的喜事啊!”

“喜脉?”胤禛猛地一怔,如同被定住般,脸上惯常的冷硬瞬间凝固。他猛地转头看向筱悠,目光从她沉静的眉眼滑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腾的冷厉、焦灼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碎裂、消融,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狂喜所取代!

西北的风沙,肃州的诡谲,京城的暗流,所有沉甸甸的算计与杀伐,在这一声喜脉面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更强大的暖流轰然冲散!

他上前一步,宽厚的大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覆在筱悠搁在小腹的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热,与那份悄然孕育的生命力仿佛瞬间连通。

“当真?”胤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与小心翼翼,目光灼灼地看向张院判,又急切地落回筱悠脸上。

筱悠迎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巨大喜悦和询问,琉璃般的眸子终于漾开一丝温柔而肯定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巨大的冲击让胤禛一时竟说不出话,他只是紧紧握着筱悠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张院判那句脉象滑利健旺在耳边回响,他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如电般再次射向张院判,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和急切的确认:

“你方才说脉象健旺?有多健旺?可能探知端倪?”

张院判被他眼中骤然爆发的精光看得心头一跳,随即福至心灵,脸上激动的红晕更盛,声音带着医者的审慎与巨大的喜悦:

“回王爷!福晋脉气鼓荡,其势甚健!依微臣行医数十载所见,此等健旺之象,远超寻常喜脉!胎气之盛,根基之固,实属罕见!虽,虽月份尚浅,脉象未全显,不敢妄言定数,然此等异象,多兆丰饶!福晋洪福齐天,此胎恐非单一之喜所能言尽啊!王爷福晋,此乃天降厚泽于王府!”

“远超寻常?恐非单一之喜?”胤禛瞳孔骤然收缩!覆在筱悠手背上的大手猛地收紧!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筱悠的小腹,那眼神仿佛要穿透衣料,直抵那不可思议的生命之源。张院判虽未明言三胎,但这远超寻常、恐非单一之喜、天降厚泽的措辞,已将这惊人的可能性昭然若揭!

不止一个!极有可能是三个!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胤禛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猛地抬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失态的狂喜与激动,他一把将筱悠紧紧拥入怀中,低沉有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响彻在暖阁之中:“好!好!天佑吾妻!天佑我雍郡王府!此乃厚泽!”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沉甸甸的狂喜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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