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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楚克像只归巢的小雀儿,一路跑进正院暖阁,嫩粉的宫装裙角带起一阵轻快的风。她一头扑进筱悠怀里,小脸埋着蹭了蹭,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额娘!宁儿好想您!宫里好大,床好硬,还没有我的小兔子!”

筱悠搂着女儿,指尖拂过她柔软的发顶,几日来的沉郁被这温软的依恋冲淡了些许。她抬眼看向跟在后面、步履沉稳的崔嬷嬷。崔嬷嬷肃容行礼:“福晋,格格在宫里一切安好,只是离不得福晋,夜里总要抱着福晋缝的兔子才能安睡。”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阿哥沉稳,读书习字皆用心,贵妃娘娘也多有夸赞。”

“辛苦嬷嬷了。”筱悠温声道谢,目光落在崔嬷嬷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崔嬷嬷会意,垂眸道:“承乾宫里外一切如常。格格年纪小,有些规矩道理还需时日慢慢领会。”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弘晖的懂事,也点出宁楚克的天真尚未被宫闱浸染。筱悠心头微松,轻轻拍了拍女儿:“好了,这不是回来了?让刘嬷嬷带你去看看额娘给你留的栗粉糕,新做的,还热乎呢。”

宁楚克立刻破涕为笑,欢呼一声跟着刘嬷嬷去了。暖阁里安静下来。

“毓庆宫那边……”筱悠看向崔嬷嬷,声音放得更轻。

崔嬷嬷刻板的脸上纹丝不动,只微微摇头:“深宫禁院,非老奴所能窥探。只知太子爷那边,太医日日都去。”点到即止,却已足够。人还活着,但情况恐怕依旧不容乐观。

筱悠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崔嬷嬷行礼告退,去安置从宫里带回的箱笼。暖阁内只剩筱悠一人,她靠在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抚着肚子,那里三个小生命安稳地沉睡着。暂时安宁了。

午后,暖阁内药香尚未散尽,刘嬷嬷又捧着帖子进来了,脸上带着一丝为难:“福晋,三福晋又来了。说是知道您身子重,特意请了一尊开过光的白玉观音送来,保佑您母子平安。人就在二门厅上候着,您看?”

又来了。筱悠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洞悉的冷意。董鄂氏这锲而不舍的关切,背后是三阿哥胤祉的急切,肃州空出的位置,三爷怕是眼热得很。

“请三福晋进来吧。”筱悠坐直了些,理了理鬓角。兵来将挡。

门帘掀开,三福晋董鄂氏一身簇新的玫瑰紫缂丝旗装,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入。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热络笑意,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莲花座的锦盒,盒盖半开,露出一尊莹润剔透、慈眉善目的羊脂白玉观音像。

“四弟妹!”董鄂氏声音清脆,带着亲昵,“知道你害喜厉害,我这心里头实在挂念得紧!特意去西山碧云寺请了这尊观音,主持大师亲自开的光,最是灵验不过!放在屋里,定能保佑你顺顺当当的!”她将锦盒放在筱悠手边的炕几上,动作殷勤。

筱悠目光扫过那价值不菲的玉观音,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三嫂太费心了。如此重礼,我怎好生受?前儿送的血燕已是情分,这玉观音……”

“哎哟,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董鄂氏笑着打断她,顺势在炕沿坐下,亲热地拉住筱悠的手,“咱们做妯娌的,就该互相帮衬着!你如今可是咱们爱新觉罗氏的头一份金贵人儿,肚子里揣着三个宝贝疙瘩呢!别说一尊玉观音,就是天上的星星,只要能保你们母子平安,三嫂我也得想法子给你摘下来!”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只是啊,看着四弟这般辛苦,我这做嫂子的心里也难受。西北那边刚平了乱,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后续千头万绪,粮草、军务、人事调动,桩桩件件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连个得力帮手都难寻。不像我们家爷,身边好歹还有几个知根知底、能分忧的老臣子使唤着。四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筱悠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尖轻轻抚过锦盒光滑的边缘,声音温和依旧:“三嫂说得是。王爷是辛苦,不过皇阿玛将肃州后续托付于他,也是信重。王爷常说,在其位,谋其政,尽力而为罢了。至于帮手,”她抬眼,琉璃般的眸子清亮地看着董鄂氏,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王爷性子冷,用人向来挑剔,只求稳妥可靠,倒是不拘泥于是不是旧人。”

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胤禛的职责是康熙所授,又暗示三阿哥想塞人的心思未必能成,还暗指胤禛只重能力不念旧情,董鄂氏若推荐老臣子,未必能入胤禛的眼。

董鄂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又绽开,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四弟妹说得对!用人嘛,谨慎些好!不过话说回来,这肃州刚经大乱,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光靠四弟一个人,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我们家爷昨儿还说呢,他手下有几个在户部和兵部历练过的老人,做事最是稳妥老成,熟悉西北军务粮草那一套,若是四弟不嫌弃,倒是可以……”

“三嫂。”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董鄂氏的话。

胤禛一身石青色常服,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目光扫过炕几上那尊显眼的玉观音,再落到董鄂氏瞬间有些不自然的脸上,最后定格在筱悠略显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董鄂氏连忙起身,脸上堆起更灿烂的笑:“四弟回来了?我正和四弟妹说着话呢!这不,请了尊玉观音给弟妹安胎,正说到肃州那边事务繁杂,怕你累着……”

胤禛几步走到筱悠身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转向董鄂氏,声音平淡无波:“有劳三嫂挂心。肃州之事,皇阿玛既委派于我,自有章程料理。府里下人虽不才,跑腿传话倒也使得,至于用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本王自有分寸,不劳三哥费心。三哥手下既有人才,当好生为皇阿玛办差,不必分心西北琐事。”

这话直白得近乎生硬,就差直接说管好你自己了。董鄂氏脸上那点强撑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是是是,四弟说得是,是嫂子我多嘴了。”她干笑两声,连忙找补,“那……那你们歇着,我先回去了。四弟妹,你好生养着,玉观音务必收下,也是嫂子一点心意。”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暖阁。

门帘落下,隔绝了那点虚假的热络。暖阁内气氛一松。

“何必跟她多费口舌。”胤禛在筱悠身边坐下,目光落在那尊玉观音上,带着一丝厌弃。

筱悠轻轻抚了抚胸口,方才董鄂氏身上浓烈的熏香让她胃里又有些不适。她缓了口气,才道:“总归是妯娌,面子上的功夫不能太难看。她这般急切,倒显出三哥那边坐不住了。年羹尧一倒,肃州那几个坑,盯着的人可不少。”

胤禛冷哼一声:“跳梁小丑罢了。老九那边递了信儿,老三这几日可没闲着,明里暗里往吏部和兵部递了不少条子,举荐的都是他那派系的人,胃口大得很。”他端起筱悠手边微凉的水喝了一口,“放心,我让苏培盛把那些条子都原封不动地送到该看的人案头了。”他口中的该看的人,自然是指康熙,让皇帝看看他三儿子吃相有多急。

筱悠了然,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冷硬手段,轻轻动了一下。她握住胤禛的手:“西北那边,后续安抚才是要紧。粮草、军饷,务必及时足额,更要严令约束,不可扰民。稳住了,才不给人口实。”

“知道。”胤禛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缓了一分,“老十三办事稳妥,军心已渐稳。粮草发放的章程我已批了,按户部核定的最高份例发,多出的部分从年羹尧抄没的家产里补。至于那些积弊,”他眼中寒光一闪,“慢慢收拾,一个都跑不了。”

这时,书房方向传来苏培盛压低的声音:“主子,十三爷的密信到了。”

胤禛松开筱悠的手,起身:“我去看看,你歇着,别劳神。”他大步走向门口,石青色的背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与决断。

书房内,灯火通明。胤禛迅速拆开火漆密封的信筒,抽出胤祥的密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条理清晰地汇报着肃州后续:军心稳定,粮草发放有序,几个趁乱想浑水摸鱼的仓场小吏已被拿下审讯,最后几行字,让胤禛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年羹尧幼妹年氏,查抄当日趁乱逃脱。据其贴身婢女供称,年氏似早得风声,藏有少量细软及几封未署名的密信。追查其可能藏身之处:京城南城果子巷(曾是其乳母旧居,已查,无人)、京郊水月庵(因涉及王府流言案,已被严密监控,未见异常)。另,有巡城兵丁报,前夜曾于南城贫民区见一形迹可疑少女,衣着破旧却难掩清秀,操南边口音,形貌年岁与年氏有几分相似,然追查未果。此人如同泥牛入海,十三恐其已落入有心人之手,或成隐患,特禀四哥知晓。”

“南边口音?”胤禛盯着这几个字,指关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翻涌的思绪。年羹尧祖籍安徽,其幼妹怎会有南边口音?是慌乱逃亡中的伪装?还是另有隐情?落入有心人之手?老三?还是别的什么人?

“主子?”苏培盛垂手肃立,小心询问。

胤禛缓缓抬起眼,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算计:“告诉我们在南城的人,像梳篦子一样,再仔细梳一遍。尤其是那些三教九流混杂、容易藏人的地方,赌坊、暗娼寮子、车马店、破庙,一处都不能漏。放出风去,就说王府丢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粗使丫头,偷了福晋一件要紧首饰跑了,悬赏五十两银子,要活的。”

苏培盛眼睛一亮:“主子高明!这比大海捞针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地头蛇最是消息灵通!”用王府的名义悬赏找逃奴,既不会暴露年小妹的真实身份,又能调动京城底层的力量,还能让那些真正盯着王府的眼睛放松警惕,谁会为一个逃奴大动干戈呢?

“嗯。”胤禛几不可察地颔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鱼饵撒下去了,就看有没有鱼咬钩。还有,”他目光转向苏培盛,带着森然的警告,“水月庵那边,给爷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飞出来,都要给爷查清楚!那几个姑子和婆子,再给她们紧紧弦!告诉她们,管好自己的嘴和腿,她们知道的那些香油钱的来路,足够她们死十次!若还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在庄子上静养,等着尘埃落定!”

“嗻!奴才明白!这就去安排!”苏培盛凛然应命。

处理完这些,胤禛才拿起那份关于肃州粮草补给的条陈,朱笔落下,批下“照准,速办”几个沉稳有力的字。西北的功勋是基石,不容有失。至于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他自有耐心,慢慢收网。

夜色渐深。胤禛回到暖阁时,筱悠已由刘嬷嬷伺候着梳洗过,换上了柔软的寝衣,靠坐在床头。昏黄的烛光下,她脸色依旧带着倦意,却比白日好了些。

“年小妹有消息了?”筱悠见他进来,轻声问道。夫妻多年,他眉宇间那丝未散的冷锐瞒不过她。

胤禛脱去外袍,在她身边坐下,将胤祥密报中关于年小妹的部分简单说了,重点提了那南边口音的疑点和自己的钓鱼安排。

筱悠听完,秀眉微蹙:“南边口音?确实蹊跷。若她真落入他人之手,只怕后患无穷。你这悬赏逃奴的法子虽妙,却也像在刀尖上跳舞,万一被有心人识破……”

“无妨。”胤禛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老九老十在京城三教九流里埋的钉子不少,正好派上用场。只要年小妹还在京城,只要她露头,就逃不过这张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冷硬的声音难得地缓了一分,“你只管安心养着,这些事自有我去料理。天塌不下来。”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父亲的笃定,轻轻动了一下,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筱悠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那不容置疑的守护力量。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风雨的气息似乎又悄然弥漫,但此刻这方寸暖阁之中,唯有相濡以沫的暖意静静流淌。她闭上眼,轻声应道:“嗯。”

前院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苏培盛压得极低的声音传来:“主子,南城那边有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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