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狂傲不羁,充满了无上威严的怒吼,如同一柄在九幽冥火中烧得通红的巨大钢铁烙印,挟裹着一个崭新时代的铁血与霸道,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在了这片刚刚经历了毁灭与重生的、死寂的旷野之上。
它宣告着河北袁氏那四世三公的荣耀在此地的暂时终结,也预示着一个更加不容置疑、更加野蛮强横的意志,已然降临。
山丘之上,那些刚刚还在绝望中等待着被彻底碾碎的白波军残兵,一个个呆若木鸡,仿佛连魂魄都被那一声怒吼彻底震出了躯壳。
他们怔怔地看着山下,看着那尊如同地狱魔神般、沐浴在自己的鲜血之中却依旧狂笑不止的黑色身影,又痴痴地望向远处,望向那片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般、溃不成军的河北精锐。
他们得救了,从颜良文丑的屠刀之下侥幸存活,可救他们的人,却比那些要杀他们的人,更加可怕,更加令人从灵魂最深处感到战栗与恐惧。那是一种面对纯粹天灾时,蝼蚁发自本能的颤抖。
徐晃那只紧握着贯石斧的粗壮手臂,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那张一向沉稳方正、不动如山的面庞上,此刻写满了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的、极致的震惊。
他死死地盯着典韦,那眼神,早已不再是武者之间棋逢对手的审视与衡量,而是一种近乎于凡人仰望神魔的、充满了敬畏与不可思议的震撼。
他穷尽半生心血,将家传的“狂澜斧法”修炼至化境,无论是防御如山的“风平浪静”,还是连绵不绝的“叠浪三重”,都已是他对武道精髓的极致理解。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已经超越了“武艺”的范畴,他所展现的,是一种更为古老、也更为恐怖的东西。
那不是招式,不是技巧,那是一种纯粹的、返璞归真的、足以碾碎一切规则与道理的,绝对的“力”。
是一种让任何精妙的招式、任何玄奥的变化,都显得苍白可笑的、最原始的暴力。
徐晃甚至可以断定,即便自己使出防御力最强的“风平浪静”,也绝无可能在那两柄不讲道理的重戟之下撑过三合。
那面由斧影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球形光波,在那纯粹的力量面前,恐怕会像一个脆弱的鸡蛋壳,一触即溃。
而在徐晃身侧,那始终如一杆孤傲标枪般、沉默地立于牛车之旁的马超,那双一向锐利如西凉鹰隼的星眸,此刻也罕见地、深深地眯了起来。
他那张俊美如刀削斧凿的面庞上,没有震惊,亦无恐惧,唯有一种冰冷到了极致的、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凝重。
他看到了典韦胸口与肩头那两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那几乎是被颜良文丑以命换来的战果,但他也看到了典韦那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病态的兴奋与狂热。
以伤换命。
不,马超在心中缓缓摇头,这甚至不是以伤换命。
这分明是一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洪荒凶兽,在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无比享受的方式,告诉世间所有的生灵,什么,才是真正的、凌驾于生死之上的,绝对的“凶”!
这与他所信奉的武道,截然不同。
他马超的“十恸伏虎枪”,是西凉战士的荣耀与骄傲,是在刀尖上舞蹈,于九死一生中寻求那一线生机,用最霸道、最凌厉的技巧,将敌人彻底撕碎,而自身却要尽可能地毫发无伤。
他的武道,是征服,是荣耀,是虎踞山巅的孤傲。
而典韦的武道,是毁灭,是疯狂,是与敌偕亡的惨烈。那是另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武道。
“撤!全军撤退!快撤!”
终于,一声充满了无尽悲凉与深入骨髓的恐惧的、嘶哑的命令,自文丑的口中发出。
他颤抖着,将早已昏死过去、气若游丝的义兄颜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绑在自己的背后。那沉重的分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远不及心中那份被彻底碾碎的骄傲与耻辱来得更加沉重。
他再也顾不上去捡拾地上那柄象征着河北第一上将荣耀的钩镰刀,也再也顾不上去看那尊黑色的魔神一眼。
他猛地一拨马头,那动作中再无半分河北大将的骄傲与威严,只剩下一种如丧家之犬般的仓皇与狼狈。
他带着义兄,带着那份永世无法洗刷的耻辱,朝着北方,那片他们赖以横行的土地,亡命奔逃。
黄色的洪流,终于彻底溃败。
他们丢盔弃甲,自相践踏,再无半分精锐之师的模样,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典韦没有追。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血流成河的尸山之上,任由那五百名同样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虎卫,如一群最忠诚的猎犬,在后面追杀了一阵,将河北军的后队彻底冲散,这才缓缓地、用一种充满了无尽威压的姿态,重新集结于他的身后。
他缓缓转过身,将那对依旧在滴淌着河北上将鲜血的双铁戟,再一次,遥遥指向了那座光秃秃的、在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山。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森白的牙齿,那笑容,比最凶残的恶鬼,还要令人胆寒。
“现在,该你们了。”
那声音不响,却清晰地传入山上每一个人的耳中,比之前那声震天动地的咆哮,更具压迫感。
山丘之上,本已稍微松弛的气氛瞬间再度绷紧,所有白波军士卒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刃,却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徐晃知道,自己若此刻出战,下场绝不会比颜良文丑好到哪里去,除了白白送死,再无他途。
然而,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缓缓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泓清泉,突兀地注入了这片由血与火构成的、粘稠的死寂之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那始终如一杆孤傲标枪般、沉默地立于牛车之侧的银甲青年,缓缓催动着胯下那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宝马,从那光秃秃的山丘之上,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了下来。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属于西凉战士的骄傲与决绝。
他肩甲之上那片被颜良“举火撩天”烧出的焦黑,与那一身虽有破损却依旧光洁的银色铠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丝毫没有减损他那份与生俱来的、逼人的英气。
最终,他在距离典韦不足五十步的地方,勒住了坐骑。
一人一骑,便如一尊屹立于血海尸山之中的、皎洁而孤傲的银色雕像,与那尊散发着无尽凶威的、浴血而立的黑色魔神,遥遥对峙。
典韦缓缓转过头,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森白的牙齿,那双充满了嗜血与狂热的眼眸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与这片修罗场格格不入的青年,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就是山上主事的?看着这么年轻。”
马超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他那双灿若寒星的眸子,冰冷地扫过典韦身上那两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澜:
“不是。”
他缓缓开口,惜字如金。
“我只是来确认一些事情。”
典韦那双凶目微微一眯,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感兴趣,那股盘踞在他身上的滔天凶威竟收敛了几分,转而化作一种野兽发现新奇猎物时的审视与好奇。
“什么事情?”
“我听闻昔日诸侯讨董,董卓火烧洛阳后,只有曹操率军追击。”
马超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似乎将天子交给曹操,也不错。”
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双冰冷的眸子之中,迸射出一缕比枪尖更锐利、比剑锋更锋锐的凛冽寒芒。
“但我凭什么认为,你们有实力保护好陛下?”
这一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与质疑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了滚油的火星,瞬间便将典韦那本就癫狂的战意,彻底点燃!
他身后那五百虎卫营士卒更是齐齐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股更加浓烈的杀气,如潮水般涌向马超,却被典韦一个抬手的动作,硬生生压了回去。
“哈哈哈哈——!”
典韦仰天狂笑,那笑声雄浑而充满了穿透力,震得周遭那些残破的尸骸都仿佛在随之颤抖。
他那双凶目之中,闪烁着饿狼见到最肥美猎物时,那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兴奋与贪婪。
“那怎么样,你才能相信?”
马超的嘴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无尽骄傲与自信的弧度。
那笑容,让他那张本就俊美如冠玉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璀璨,也无比的危险。
“很简单。”
他缓缓说道。
“你打赢我。”
(第一百八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