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一阵鼓掌声突兀响起,这才打破了场中的沉默。
“好孩子,厉害啊,真厉害……
未来江州诗坛有此人杰,何愁不兴?”
何素云感慨万千,带头鼓掌。
围观众人也回过了神,一时间赞叹声宛若雷鸣。
“墨巷的第一难题真的被解出来了?!
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啊哈哈哈……我就说他能行吧!
没想到我老陈头有生之年,真能见证到下联的出世!”
“呜呜呜,好感人的句子,我想我老婆了!”
“小李,你老婆又没跑,你搁这哭啥呢?”
“呜呜呜,你懂啥?因为我俩感情深呗。
昨晚她说,去隔壁村的老王家走亲戚,只是不知道为啥,今天早上还没回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呐!”
李娴呆望着木板,怔怔出神。
“柳寒船底月,泪湿镜中花。”
在那交通并不便利的年代,离别总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李娴试着压下心头的思绪,告诉自己这时候应该开心才对。
她恢复了笑脸,摸着林逸之的头夸赞道:
“逸儿天资果然无双,就是……”
李娴略显尴尬地看着这对师姐弟。
但见林逸之正昂扬得意,向林汐邀功呢。
而林汐则笑而不语地望着身前的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是……你们俩还要牵到什么时候?”
李娴还是没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
林汐茫然地啊了一声,这才低头看向了左手处。那里不知何时,十指早已紧扣。
她瞬间双颊绯红,如触电般甩开了左手。
“娘,你听我解释——”林汐惊慌道。
可恶的李姨!林逸之暗自腹诽,又拱手答道:
“方才是我见师姐身体不适,一时着急,才一个不小心握起了师姐的手,想给师姐打气而已,请李姨不要误会!”
李娴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要是不偷笑的话,我说不定还能信你几分。
不过她也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毕竟林逸之今天确实立了大功。
林逸之看向何素云,行礼一问:
“不知何学官,先前的诺言可还作数?”
何学官洒脱一笑,挥手道:
“尽管我何某人才疏学浅,但这点基本的诚信还是有的。
明日我便禀报县令,安排你师姐的入学考试。不过,你到时候可一定也要入学哦。”
赵主簿也点头道:“就是丢了这乌纱帽,我赵某也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
“谢学官大人与主簿大人厚恩,在下定不负所望。”
林逸之再次行礼,这次是真心实意的道谢。
围观众人见他们终于说完,登时便一拥而上,把林逸之三人围成了一圈。
“小先生,俺这也有几句残诗,可否来俺这指点一二?银两什么的,好说!”
“孩子啊,看你们刚刚光顾了好几个书摊,不知可愿意赏脸,来老朽书摊上一观呐?书随便看!有喜欢的,拿走便是!”
“我这也有!”
书贩们一改先前的鄙夷神色,众星捧月地围着林逸之。一时间,无边的热情几乎要把他淹没,但他也乐得如此。
毕竟小男孩嘛,谁能没点虚荣心?
东风依旧慵懒,今日的墨巷,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最繁华的年代……
暮日西斜,李娴一行人走在回村的山路上。
李娴在前探路,后边是说说笑笑的师姐弟二人。
彼时春花满径。林汐久居村中,不由大为好奇,便扮作了蝴蝶的模样,轻盈于花间流连,东瞧西看,步履欢快。
林逸之则是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师姐身后笑而不语,充当小师姐的忠实跟班。
“哇!好漂亮的桃花,师弟快看~”
林汐指着道旁的一株桃树,惊呼道。
梢头新蕊初绽,朵朵桃花娇柔无骨,却把树枝压弯了腰,横亘于路边。
林逸之放下手中的包裹,走到师姐身侧。
他忽地踮了踮脚,双手于枝头轻轻一折,折下了一朵在他眼中最鲜妍的桃花。
他转回身,认认真真把这朵还带着露的桃花,别在林汐耳畔。
彼时,夕阳于云间探出了头,慵懒阳光洒下,落在林汐身上。
顺着阳光,林汐展颜一笑。
耳畔桃花娇嫩,少女笑语嫣然,二者交相映衬。
初起春风花正好,伊人却有胜花颜。
林逸之不由看得痴了,林汐却叉起了腰,佯装生气,质问道:
“呆瓜!这么漂亮的桃花,分明还开得好好的,你却把它摘了,真自私!这样一来,它可马上就会枯萎的!”
“师姐息怒!”林逸之搓着手,自得一笑,
“我只是觉得,桃花再好看,也没有我的师姐好看,只有师姐才配得上这么美的桃花。
所以我就摘下来送给师姐,正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嘛……
能成为师姐的陪衬,可是这朵桃花的荣幸!”
林汐被逗得眉开眼笑,在正前方的李娴却听得直翻白眼。
这么土的情话,也就自家这傻女儿能听得津津有味了。
还说什么荣幸?那这桃花是不是还得跟你说声谢谢?
三人继续走着,片刻后,林汐忽地低下了头,神色扭捏:
“师弟,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师姐不用这么客气,这都是师弟应该做的!”林逸之拍着胸脯,不以为然。
林汐抬起头,看了眼前方的李娴,似乎在确认李娴和他们有一段距离,这才压低声音,认真道:
“师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是的呢!很想很想,所以到底是什么呀?”
林汐望着地面,怔怔出神:
“你应该知道……我爷爷和父亲的事吧?”
“啊?我……”
林逸之面露迟疑。
他自然听闻过一些,但怕戳到师姐痛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汐却很大方地轻笑一声,继续道:
“师弟不必为难。
在说我的梦想之前,我先说说我家里的事吧。”
“小时候,听我娘说过,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比我们现在都小。”
“虽说,娘亲只是爷爷收养的,但自她有意识起,便都是在和爷爷生活。
但随后,在她还是懵懂之年时,安史之乱爆发了。
爷爷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有你爷爷时常接济,家中还有一小块茶田,娘亲的生活并不算拮据。
但,自从我爷爷离开后,娘亲便一直郁郁寡欢。”
“她曾告诉我,在她还是孩童时,便已经成为村中唯一识字之人了,很难和邻家小孩打成一片。
所以,彼时的娘亲很少与别人交往,长此以来,连性格都逐渐变得孤僻。”
“我娘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会是这样一个人度过……直到二十五岁那年。
她遇见了我的父亲,一个隔壁村的杜姓书生。
我娘说,第一次遇见他时,她仿佛看见了我的爷爷。一样的风流倜傥,一样的才华横溢。
于是乎,两个情投意合之人,自然而然结为了夫妻,第二年又生下了我。”
“父亲同样是他们村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可他的生活却十分拮据。
他唯一的理想便是考上功名,改变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运。
可是村中条件很差,想与城中那些世家子弟们相争,又谈何容易?
但我娘相信,父亲一定可以做到。
就这样,在父亲日夜苦读之时,我娘独自操持起家事,尽可能为父亲提供一个较好的读书环境,能不为俗事所扰。”
“父亲轻易就通过了院试,成为秀才,按大唐的律法,应当得以免除徭役,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
可乡试连考三年,父亲都未能中举。
父亲为娘亲的日夜操劳感到无比愧疚,可娘却依旧相信他。
在那之后,父亲更加便勤奋了,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长此以往,自己也因操劳变得万分憔悴。
娘亲很心疼父亲,可父亲却对娘说,今年必能中举,只要成了举人,一家人就再也不用如此操劳了。
于是,我的父母一起憧憬着那一年乡试的到来,直到,那场动乱的发生。”
“……奉天之难,
江州虽未遭战火,兵役却依旧波及了浔阳。
乱世中,律法如粪土,人命如草芥。
高高在上的权贵,从不会关心百姓的死活,而下层的官员为了取悦上级,自然是不择手段,竭泽而渔。
于是,作为秀才,本不用服徭役的父亲,因多年苦读,憔悴至极的父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就这么被抓上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我六岁。
我的娘亲,在失去了她的父亲后,又再一次失去了她深爱的丈夫。
……可她还有个没用的女儿要照顾。
她不敢在我面前露出消极的情绪,每天都打着笑脸回答我,父亲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其实,自从我读了书,便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靠着家里的茶田,和你爷爷的接济度日。白天操持家事,晚上还要哄我开心。
在我的面前,她总是那样坚强,那样温柔,似乎从不会哀伤。
可每天早上起来,我总能看见母亲眼角的泪痕。”
林汐已是泣不成声,几乎说不下去。
林逸之默默将林汐搂入怀中。温香软玉在怀,他却没有丝毫旖旎的邪念,有的只是心疼。
他想开口安慰,但自知此时说什么都不太恰当。
难不成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之类的?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思来想去,林逸之还是默默充当了一个依靠,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似是想用这种方法为她带去些许安全感。
感觉着胸前的湿润与温热,林逸之心如刀绞。
林汐埋头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控制住抽泣,重新抬起了头,与林逸之对视着。
那双灿若星辰的杏眸,此刻仍闪烁着残留的泪花,泪痕划过娇艳的脸颊,琼唇颤抖地咬着。
那是人间最美丽的桃花,沾染了来自红尘的清露。
林汐就这么静静望着林逸之,眸光又变得倔强而坚毅起来:
“我觉得我娘真的好可怜,我不想再让她受伤害了……
前两次动乱中,父亲和爷爷都没有保护好她。
所以我希望,我以后能够保护好她。
可我们普通人,在这并不安稳的年代,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去抵挡那些动乱。轻若鸿毛的一场意外,便足以彻底毁去一个家庭。
所以,我的梦想是,我要改变我的命运,让我有能力,在下一次动乱中保护母亲……和所有我在意的人。”
“其实,我先前并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
因为,即便我会读书,但作为一介女子,在这个年代,根本没有办法进入学堂,甚至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凭此改变命运了。
但我娘说,读书可以让我睁眼看世界,有更多的选择。
所以我无比珍惜学习的机会,娘的每一堂课我都很认真,就算……也许最后并不能改变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是男子,有参加科举的资格,所以平时看到你偷懒,总是忍不住想去提醒你。
但今天,你给了一个我实现梦想的机会。”
林汐的神色又变得柔和,破涕为笑道:
“今天,某个呆瓜不顾自己前程,为我争取来了进入县学学习的机会。
如此一来,我便有了读书的可能,有了我父亲从没有过的优渥条件。
若是女扮男装,我未尝没有参加科举的可能,至少,乡试肯定是可以混进去的。”
她的杏眸闪闪发亮,望着近在咫尺的林逸之:
“我从未如此接近过我的梦想。
我娘说我天资聪慧,不输世间任何人。
所以,我会无比珍惜你为我争取来的这个机会。
我会一步步通过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最终成为状元,拜入庙堂,平步青云,自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动乱,我就有能力可以保护我娘,还有……我所在乎的所有人。
这,就是我的梦想!”
林逸之望着林汐的如花娇颜,也笑了。
“师姐,我相信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为你加油助威的!”
“呆瓜!你也不能松懈,要和我一起努力,最终相会朝堂。
我是不会辜负你今天为我做的一切的。
我会好好努力,偿还你的恩情!”
闻言,林逸之笑容一僵。
这个笨蛋师姐,这……是不是努力错了方向啊!
我要的是你努力学习吗?
你真要报答我,还不如……
“笨蛋师姐,谁要你靠这个报答我了?就不懂换个方式吗?”
“啊……什么方式?”
“当然是以身相许了!”
“你……流氓……烦死了……”林汐俏脸一红。
就在二人你侬我侬之际,一阵咳嗽声突兀响起,吓得两人一个激灵。
“咳……你们两个,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林逸之总觉得这话有点熟悉。
林汐骤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在林逸之怀中……
她一下子推开了林逸之,低声骂了句流氓,便小跑到李娴那告状:
“娘亲~你别误会,是这个流氓刚刚趁人之危,占我便宜。”
“是的是的,就是我。”
林逸之这回占了大便宜,索性也不否认。
其实从一开始,林汐与林逸之止步时,李娴便回头发觉了这师姐弟俩的暧昧姿势,
她本来还吓了一跳,欲直接呵斥呢。
可见女儿哭的伤心,林逸之也没有趁机占便宜,就心头一软,没有出言阻止。
林汐躲在李娴身后,朝着林逸之扮了个鬼脸。
这笨蛋师姐,被占便宜了还沾沾自喜呢。林逸之哑然失笑,双手默默空抓了一下。
嗯,真香!不愧是师姐!
不知为何,李娴没有准备进一步责罚,只是摇了摇头,便带着师姐弟继续赶路了。
(注:真实历史上唐代是没有院试和乡试的,院试和乡试是明清时期才完善的东西。
唐代只有州县组织的两场“发解试”,即“县试”和“州试”,对应本书的“院试”和“乡试”。
两场“发解试”通过后,考生获得“乡贡”资格,即“举人”,并获得入京城考进士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