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伯温精明干练,熟谙律章,办起事来雷厉风行,随看随抛,手上批示,嘴里在不停地“斥”和“参”,不多时,案头的卷宗就去了大半。
哪怕是熟悉他的作风,言书吏还是一身冷汗,这长沙府,似乎就没有值得这位御史褒赞一次的事物。
“咦?”
毛伯温拿起一份卷宗,看了登记信息,他抬头问道,“这桩案子,属于地方事务,不该由巡按察院来管,打回去,让他去长沙府申诉!”
“大柱史有所不知,这案子符合令律,可以由察院来管,”言书吏轻声笑道,“此人的诉状写得极好,请往后看。”
“哦?”毛伯温有些狐疑,拿起卷宗看了起来,才看了两页,呵呵一笑,又接着往下看。
等看完了,把这份卷宗搁置一边,先办理其它案件。
半个时辰之后,若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毛伯温重新拿起卷宗,“这个案子是今日受理的?”
言书吏点点头,“今日辰时三刻。”
“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童?”
“是。”
“身穿麻衣,脚着菅履?”
“是。”言书吏有些诧异,这个卷宗上可没有,“大柱史是如何知道的?”
毛伯温笑而不答,眼前浮现出李步蟾抓着毛笔写字,大叫“后生可畏”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他从桂阳回长沙,还没进城,就在城门看到了吉藩求联的告示,原是顺便过去一察,没想到碰见了这个古怪有趣的小童。
毛伯温扬了扬手里的卷宗,“照你看,此案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们所说的,自然就是李步蟾的诉状。
李步蟾的诉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他先不提正事,而是劈头盖脸的扣上一个“孝”字,接着大打苦情牌,对方是“以僧会之高职,领僧众之多嚣,纵武僧之勇悍”,自己是“失怙恃之稚子,似失群之雏雁,恐闻弓之惊鸟”。
一番哭诉下来,就是一个核心,那帮秃驴无父无母,恃强凌弱,没一个好东西。
给人一个既定印象之后,李步蟾开始讲述自家祖坟之事,引经据典,从县志到题额,从熙宁移民到衡山寻僧,反复论证,逻辑自洽。
之所以上诉巡按察院,惊动巡按御史,是因为知县钱大音判案不公,明显偏帮,涉嫌贪赃枉法。
从诉状上看来,李步蟾的案子是非常明显的,就是金轮禅院理亏,趁李祖谋过世之机,勾结知县,欺负人家孤苦幼子。
假如只是这样,那这张诉状虽然就质量来说,可以打高分,博得廉价同情,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
巡按代天巡狩,固然可以受理诉讼,但不是没有边界的。
《大明会典》明文规定,百姓上诉,若告本县官吏,则发该府;若告本府官吏,则发布政司;若告布政司官吏,则发按察司。
意思非常清楚,普通的案件,到了察院,哪怕巡按御史受理了,也只能转发至被诉的上一级衙门。
只有掌管一省刑狱的按察司也沦陷了,巡按御史才能亲自审案,“不许转委,必须亲问”。
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特殊性,不能全部说死,所以在规定令律条文之时,一定开了窗口,有附加条款进行解释。
这里也是如此,《会典》就解释了,在某些特殊情况之下,巡按御史不用转地方衙门,可以亲自审案。
那就是这个案子涉嫌刑讯逼供,锻炼成狱,枉问刑名,那巡按御史就“不许转委,必须亲问”。
现在李步蟾的案子,牵扯到了安化知县钱大音,按照《大明会典》的规定,哪怕上诉到巡按察院,巡按御史也需将案子转到长沙府。
但这份诉状之所以能被言书吏赞为“写得极好”,是诉状里还有一个关键桥段。
“于公堂之上,命二皂隶挟稚子之身,摁稚子之手,罔顾稚子之哀号,忍观雏鸟之悲呼,强迫甘结。”
李步蟾不但在诉状里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个细节,后面附上的记录,也做了充分的佐证。
显而易见,安化知县不顾小童的哭诉,让两名皂隶强迫一名小童摁手印,明显是“锻炼成狱,枉问刑名”了。
有了这个环节,巡按御史就有了程序正义。
言书吏看看毛伯温的脸色,“这件案子……大柱史准备亲自审理?”
“本官马上要回武昌,哪里能为些许小事绊住?”
毛伯温将卷宗放下,轻轻拍了两下,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将此案转给宝庆府,着他们前往审理。”
“让宝庆府来长沙府审案?”
言书吏接过卷宗,眉头紧锁,很是不解。
等出到门口了,言书吏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回头,钦佩地看了毛伯温一眼。
毛伯温微微一笑,这言书吏办事老成得力,显然是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言书吏抱着卷宗回到房内,按照毛伯温的意图写好文件,送呈用印。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书吏出了察院,前往急递铺,伴随着夕阳西下,一匹快马从急递铺里出来,往宝庆方向而去。
***
东篱客栈。
石安之眯着眼睛,看李步蟾往外掏东西。
明日就将回返,所以午后李步蟾很是消费了一把。
石安之虽然陪着,却在逛第二家店的时候,就不肯进去了,就在外头看风景,有书看书,有棋下棋。
实在是李步蟾买东西太磨叽了,那讨价还价的架势,比石安之的老妻还要啰嗦两分。
所以这半天溜达下来,只看到李步蟾的小包裹鼓鼓囊囊的,却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在石安之的注视之下,那小小的包裹像个百宝囊,从梳子镜子到文房四宝,从家具用品到少儿玩具,知道的是他来了府城,要给亲朋带礼,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准备回家开杂货铺。
石安之看得目瞪口呆,“你小子买了这么多东西,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说起这个,李步蟾一阵肉疼,“足足花了我三两四钱五厘呐!”
“这么多东西,才花了三两多?”
石安之上下打量着李步蟾,“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地官,国库就不用跑马了!”
官员当中,最重的是帽子和票子,所以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户部尚书则被称为地官。
“承先生吉言,小子一定努力!”
李步蟾呵呵笑道,“这么一堆东西花了我三两四钱五厘,还有一样东西,却是花了我整整二两银子!”
他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一个小坛,坛腹上的红纸都带酱色了,“人心不古,他们怎么忍心赚我一个童子的钱呢?”
“老酒?”石安之劈手夺了过去,隔着泥封闻了一下,“还是葡萄酒?”
石安之掂了掂酒坛子,约莫有二斤,斜着眼睛看着这人小鬼大的顽童,“二两银子就买着葡萄酒了,你还嫌贵?那掌柜的只怕都要哭了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
想起那酒坊掌柜的那副便秘的苦瓜脸,李步蟾打了一个哈哈,“今天累着了,先生就别下楼了,我去找店家要一点饭菜上来,就在房里对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