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这位头翁,久违了!”
李步蟾乐呵呵地朝他拱拱手,“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折煞小人了,可是不敢当,不敢当!”
这位就是那天去沙湾村送朱票的快手,此刻的他额头上冷汗直冒,腰都快贴到地面了,“衙内这是要买房?小人刚好知道一处好房,包衙内满意。”
吴房牙手上举着一块门板,他是买卖人,眼睛贼,见平日里属螃蟹的幺弟,这会儿都成软脚蟹了,哪里不知道其中有故事?
先就瞧着这孺子有些道行,他还是什么衙内了?
“衙内,你别见怪,老吴我上了岁数,眼睛迷糊,不识泰山。”
见自家兄弟遇上事儿了,吴房牙上好门板,走过来帮腔道,“也是衙内洪福,我家这幺弟平日里走街串巷,定是有好房的消息,刚巧让你碰上了,要不让他伺候着跑一趟?”
“绝对好房,就在崇文坊,正合衙内……”
“且住!”李步蟾伸手拦住快手,“我就是一乡间孺子,可不是什么衙内,头翁还请嘴下留情!”
快手冷汗从额头滴下,在青石板上拉出一条细细的水流,他却不敢伸手去擦,只是赔笑道,“是,是,小人嘴笨,不是衙内,不是衙内!”
这快手名叫吴浪,揽了快手也有六七年了。
他还记得那日去沙湾村,受了眼前这位一块腊肉和一条腊鱼,原本自己意尤未足,却是被这位以一句“克绍籍裘”给唬走。
当时在路上还后悔,没有敲够买签钱,做了一趟亏本买卖,谁曾想这位小爷果真没有白嘴唬人,不但将案子生生扳了回来,还上达天听,赐建牌坊,自己还被巡按御史收为弟子。
巡按御史还好,远在天边,可怕的是,据说这位小爷在新任知县的眼中,跟嫡亲孙子似的。
自从这些消息陆陆续续吹到吴浪的耳朵里,他就坐立不安,几次都被那熏得漆黑的腊鱼从睡梦中惊醒,腊鱼的眼睛鼓鼓的,跟庙里的神像似的。
见这快手比钓竿上挂着的鱼还要惊惶,吴步蟾有些好笑,自己也没打算难为他,至于跟见鬼似的么?
说起来这快手固然不是什么好鸟,但肚子里的坏水也有限,能让一个童子逼走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走吧,让我见识见识你口里的好房!”
李步蟾吩咐一句,就往崇文坊方向走去,有一处典房也在那里,正好一起看了。
“好咧!”
吴浪颠颠地跟在后头,见吴房牙在后头慢吞吞地,心里着急,赶紧上去牵扯了一把,让他用心着点。
吴房牙有些无奈,这兄弟胆子也不算小,怎么就成惊弓之鸟了?
他朝着前头的李步蟾,抬了抬下巴,轻声问道,“李阁老的李家?”
吴浪摇摇头,不是。
李阁老便是茶陵李东阳,李东阳家族自南宋之后,世代居住梅城,直到李东阳祖父李允兴始迁茶陵。
如今李东阳这一支虽然早已不在安化,甚至李东阳在五年前也已仙逝,但李氏在安化的影响尤存,李氏老宅前头的小巷,还被称为“学士街”。
不是李阁老的李家?
吴房牙接着问,“止庵公的李家?”
吴浪又摇摇头。
止庵公说的是李胜,他于正统七年中了进士,这是自北宋熙宁五年建县以来,破天荒的首位进士,后来官至云南按察佥事。
其子李廷璋,也是成化年间举人,算是安化县罕见的文华世家。
吴房牙就纳闷了,县中姓李的大族,也就这两家了,既然都不是,你至于被吓成这般模样么?
“二兄,你就别问了,等下有点眼力见儿,规矩点儿!”
吴浪心里跟打翻了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哪里有心情跟他分说,拉着吴房牙紧走两步,跟在李步蟾后头。
他们兄弟二人在后面嘀咕,李步蟾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待吴浪上来,问起了房屋情况。
这处房屋的主家是崇文坊的总甲,他在坊中有两处宅院,原本过得很是滋润,却因为年前买了匹马,家中积蓄去了大半,就想着将这处房屋出手。
“买马?”
李步蟾有些疑惑,“他是什么身份?”
在大明,庶民是不得骑马的,《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庶民僭用鞍马,杖五十。”
即使是红白喜事,富户想有个排场,借马来骑,都需要向官府报备,这总甲居然敢买马?
“嗨,不是衙内……公子你想的那样,”吴浪解释道,“那马儿是匹军马,只是有条腿瘸了,这才在民间发卖。”
这才合乎情理,李步蟾本想提醒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公子,只是看他那模样,也就懒得说了。
说到总甲的马,吴浪很是艳羡,“那马虽是有些瘸了,但真是好马,那五十两花得不冤!”
“什么叫花得不冤,五十两,都够买五亩上等水田了,那瘸马顶这些好田?”
吴房牙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也就是吴浪自己是马快,就敢说这混话。
见兄长的神态,吴浪满心不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前头道,“就是那马儿,你看看值还是不值?”
只见街口一暗,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缓步走来,说是瘸马,其实也并不厉害,缓步行走时并不十分现形,估计只是不能快跑冲锋罢了。
吴浪的个头不算矮,但这匹马竟然与吴浪差相仿佛,就算没有七尺,也有六尺八九。
尤其可贵的是,一簇簇的青毛,镶嵌在白云般的毛色上,如同一串串的青铜钱,又如一片片的龙鳞,让这匹马更是显得神骏不凡。
“老张,你这又是溜马去了?”
待马儿过来,吴浪招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马儿的鬃毛,不想马儿丝毫不给面子,甩头避过,张嘴就咬,吓得吴浪忙不迭地缩手,“嘿,这畜生还真是……”
“哈哈,吴班头,你别置气,它可不是驿马,性子烈,可别被它伤着了!”
张总甲爱惜马儿,舍不得骑,远远地就下马了,挽着缰绳慢悠悠地遛着,见吴浪吃瘪,上来搂着马脖子,乐呵呵地告罪。
“我跟一畜生能置什么气!”吴浪悻悻地道,“你那房怎么样了,我给你带来一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