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远足,到得山巅也是饿了。
几人找到一面侧翻于地的石桌,将其扶正了,铺开一张油布,摆上几道凉菜,又斟上几杯米酒,如此山川之中席地而坐,觥筹交错,吃得不亦乐乎。
“四望吞三湘,一气混吴楚……”
夏汉升诗兴上来了,正准备赋诗一首,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窣之声,自林间过来。
几人回头一看,“嚯!”
一头黑色的麋鹿卓立岩畔,远远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这头黑麋个头很是不小,头上枝枝丫丫的角杈,一如书生之笔架,双目炯炯,又仿佛考官之冰鉴。
“好一头畜牲啊,这个头都赶上驴了!”
“《诗》云“王在灵囿,麋鹿攸伏”,不想今日能见此吉兆!”
“按祖冲之所说,“鹿千岁为苍,又五百岁为白,又五百岁为玄,玄鹿骨亦黑,为脯食之,可长生之”,这头黑麋不会有两千岁之寿吧?”
看到这头黑麋,张子云想到了家中的驴,齐德隆想到了诗中吉兆,夏汉升却是想到了长生。
他眼睛一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一扔,任酒浆从颔下滴落,双手一撑地面,腾地起身,迎着黑麋而去。
“大橘兄,慢来!”
李步蟾也是一个翻身,爬起来跟了上去,山间的野物可不是家畜,眼前这黑麋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是它不吃肉,不然的话,夏汉升这样的文弱书生,刚好打一顿牙祭。
“步蟾,无须担心,愚兄读过《埤雅》,里面说麋性善惊,看为兄吓它一跳……啊也!”
听到李步蟾追上来,夏汉升头都不回,漫不经心地对后面摆摆手,猛然间黑光一闪,一阵恶风扑来,却是那黑麋甩开四蹄,低着脑袋,向他冲来。
这陡然间一个冲锋,跟沙场上的战马似的,那头上的鹿角,寒光闪烁,哪里像什么书房的笔架,分明是边关斥候手里的锋刃。
夏汉升文还没有拽完,身体非常诚实地往后退,“噔噔噔”连着几步,左脚绊右脚,右脚绊左脚,一个没稳住,摔了个结实的屁墩。
后面的李步蟾,心脏都到嗓子眼了,见那黑麋冲到了夏汉升的跟前,鹿角都要怼到脸上了,不禁焦急地大喝一声,“麋兄角下留情!”
急切之间,手上不知拽了个什么物件,顺手就朝那黑麋扔了出去,那黑麋闻声一扭头,鹿角从夏汉升眼前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挑中了李步蟾扔来的物件。
这时后面的两人也赶过来了,远远地一看,黑麋角上挂着一块白润如脂的玉牌。
李步蟾见黑麋没动,自己便也止步不前,拱手赔礼道,“麋兄,今日是晚辈失礼,扰了你清修,这块玉牌算是赔礼,如何?”
黑麋歪着脑袋看着李步蟾,少年的身影映在琉璃般清澈的眼睛中,它朝李步蟾点点头,又鄙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夏汉升,尾巴甩了甩,轻盈地纵跃而去。
李步蟾尾随过来,到岩畔一看,不过是转瞬之间,就已经看不到黑麋了,只有远处的灌木时起时伏。
“咦,那里是不是寺院?”
张子云跑了过来,指着黑麋的去处说道,李步蟾顺着指向一望,那一片郁郁葱葱当中,果然有几处黄色的飞檐翘角,时隐时现。
齐德隆装模作样地抬手搭了个凉棚,哈哈一笑,对后面的夏汉升招手道,“大橘兄,别贪图地上凉快了,山寺必有高僧,正合我等前去谈禅!”
“昔闻鹿鸣宴,今作麋突客……”
夏汉升坐在地上,也没人去管他,他自顾自地起来,若无其事地吟了两句诗,走过来看着李步蟾的腰间,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步蟾老弟,愚兄改天再寻枚好的玉给你。”
麋鹿衔去的玉牌,正是之前夏汉升所赠的蟾宫折桂子冈牌,李步蟾脖子上挂着蒋桂枝的“一路登科”,这块玉牌就挂在了腰带上,不想有如此妙用。
李步蟾摆摆手,“呦呦鹿鸣,衔我玉珏,大橘兄,此非吉兆乎?”
他指指山间的寺院,征询道,“去否?”
望山跑死马,那处寺院看着不远,实则在山阴一侧,与来路正好相背,这要真是去寺院游玩,今日可就不见得能回城了。
“野趣野趣,既然有趣,如何不去?”
夏汉升咧嘴一笑,将折扇往衣襟上一插,便率先往那边走去。
齐德隆向李步蟾腰间看了一眼,一根蓝色丝绦空悬,“老弟美玉虽失,回去可作《麋峰失佩记》,失玉而赚文,也是一桩好买卖啊!”
他仰头笑了两声,跟着下山。
张子云和李步蟾对视一笑,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哥儿俩休憩好了,忘了刚才上山的死狗样了,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哲理。
山阴风景绝美,少有人踪,不时可见野兔东奔西顾,野雉上下于飞。
不过几人已经没有了赏景的心思,这边的山径,比山阳还要难走,这一路下来,除了张子云,其他三人的衣裳都被杂木挂破了,夏汉升的头巾都不知遗在何处。
堪堪下到山脚,一条青石路从山脚外面铺来,在此一折,蜿蜒而上,前方的山坳当中,果然是一座寺院。
寺院很小,山门低矮,仅容一人侧身,山门虽然洞开,寺内却不闻诵经,只有檐角挂的铜铃,不时吟唱,散入轻云。
“白衣庵……”
齐德隆扶着一株老松喘气,看着山门的匾额,“原来是观音大士的道场,不知是哪位比丘在此住持?”
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清静无垢,始于南宋,兴于国朝。
几人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喝了口水,整整衣冠,夏汉升与齐德隆明显有些失望,兴致缺缺。
他们是抱着找高僧谈禅的心思下来的,现在看是间庵堂,跟尼姑能谈什么?
谈还俗改嫁生猴子?
一个樵夫挑着担柴薪,蹲在路边,草帽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拿在手中,不时地扇风。
见四人从山上下来,这樵夫轻轻地瞟了一眼,将草帽往头上一扣,准备起身担柴。
不知为何,他又将肩上的担子搁下,取下草帽走到李步蟾跟前,双手叠抱行礼,“敢问可是小李相公?”
眼前的人有些面善,李步蟾微微一怔,拍手笑道,“这不是渡夫兄么,巧了巧了!”